第五百七十九章 夢醒時分
澹臺望舒笑著放開了他,踏步出了帳子。
他出去不久,白芷便走了進來,瞧著自己主子坐在榻上,臉上還掛著笑意,也浮起些微笑來,上前道:“娘娘早些歇息吧。”
林半夏低頭應了,面帶笑意地下了正榻,入到內賬中,洗漱歇息下,過不一會兒,燈火便暗了。
澹臺望舒出了門,轉眼看了一看,並無人瞧見,便回了大帳,大帳內小兒手臂粗的燭火正映得一帳皆明,他走回案上,伸手拿了一本密奏,看了幾眼,眉頭便皺了起來。
餘成德站在一旁低著頭,並不言語,澹臺望舒看了一會兒,將那摺子合上放在了案上,手指摩挲著那密奏的明黃暗紋封面,沉眉不語。
那暗紋的封面上寫著,刑部左侍郎密奏徵京畿禁軍都統林肅,林肅……正是林半夏的父親,掌管京畿一萬禁軍的二品官員。
裡面的內容麼,也是觸目驚心。
“臣盧應之今有一本啟奏:京畿禁軍都統林肅身居高位,領朝廷之俸,受皇家之祿,本應為福百姓,為君解憂,卻暗中結黨,權傾朝野,以謀私利,十惡不赦。並林家姻親涼州夏氏裏應外合,許有不敬、不臣之罪……”
諸如此類,澹臺望舒看過幾眼,便沒心思再看下去了,即使不說,他也知道接下來寫的是什麼?不過是夏家和林家互相通氣,掌了朝廷的半壁江山,把握了政令的動向罷。
澹臺望舒沉思入定,並不多說什麼,想了良久,才低聲叫了一聲,“夜來?”
過不多時,一個身影便從王帳一側的視窗翻了進來,落地無聲,夜來抱了一柄長劍,走到案前,單膝跪下,道:“皇上有何吩咐?”
澹臺望舒抬眼望了他一眼,將案上的摺子拿起來,丟向他,夜來一把接住,澹臺望舒眉眼淡淡,“去查一查。”
夜來開啟看了一眼,面上卻是有些驚訝,抬眼看向澹臺望舒,卻見他神色淡然,眼神微動,想了一想,道:“微臣遵旨。”
說著,將那摺子又恭敬地遞迴案上,退了三步,行了一禮,又從視窗上翻了出去,沒了蹤影。
澹臺望舒伸出手指來擰了擰自己的額心,餘成德候在一旁,道:“皇上,保重龍體,早些休息吧。”
澹臺望舒半晌不做言語,腦海中又恍惚掠過一些畫面來,那是他曾幾何時曾夢到過的畫面,林肅……夏望庭……
在那斑駁雜亂的記憶裡,他曾深惡痛絕的兩家人,在他眼中,這兩家結黨營私,勾結朝臣,左右朝政,在他掌權之後,暗中結網,甚至於不惜栽贓陷害,終於將兩家人一同一網打盡,滿門抄斬。
恍惚夢裏,天色昏昏,澹臺望舒立在午門上的城樓之上,負手而立,身邊站著哭聲連天的林半夏,那丈高的城牆之下,跪了黑壓壓的一片人,在行刑臺上,並肩跪著的正是京畿禁軍都統林肅、徵北將軍夏望庭,一身囚衣,昂首跪著。
身邊林半夏的哭聲悽慘,嗓子都啞了,哀哀叫著父親和外祖父,澹臺望舒卻如閒庭信步一般走到她面前,歪著頭看著她一派絕望的模樣,面上露出微微的笑意來,卻如欣賞什麼美景一般。
林半夏抬起頭來,神色恍惚地看著他,眼中的淚慢慢止住,卻似乾涸了一般,浮起赤紅色的血絲來,那眼神裡又是痛恨又是絕望又摻雜了一些說不清楚的情緒,她嗓音乾澀,低聲道:“皇上就這麼容不下我林家和夏家麼?竟然栽贓陷害,來害你的臣子?”
自己當時心裏想的什麼,又說得什麼?他恍惚想了一想,哦對了,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神色間很是冷漠,低聲道:“要怪只能怪你的父親和外祖父不識趣,朕已經讓他們放權了,他們不願意,就別怪朕心狠手辣!”
林半夏眼中慼慼然一笑,眼中血絲更重,澹臺望舒心中望著她的一雙眼睛,竟有些不能直視,用力地壓了壓自己心中的柔軟,轉頭踱到城牆邊,往下看。
夏望庭直挺挺跪著,日頭慘烈,他朗聲而道:“臣奉聖命守北疆,不曾有半分懈怠之心,不曾有一絲不臣之心。今日皇上要殺我,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還望皇上看在臣有功有過的分上,饒過林貴人,臣甘願就死。”
澹臺望舒面色冷漠地看著他,那聲音直越過丈高城牆,落入兩人耳中,林半夏聽見了這句話,喉間嘶啞了一聲,卻似垂死一般的一聲嘶吼,再哭卻是沒有了眼淚。
澹臺望舒別過頭,道:“聽見了麼?”然後淡淡地道:“看住了她。”左右兵士便上前架住了林半夏,林半夏已全然沒了力氣的身體歪在兩人臂間。
澹臺望舒向着臺下微微揮了揮手,便聽臺下一聲長呼,“行刑!”
澹臺望舒那時在想些什麼,長刀揚起,反射出日光,映在了他的面門,那光線刺眼,他不由得閉了閉眼。
只這閉眼的一剎那,卻聽身邊一聲驚呼,“貴人……”他遽然睜開眼睛,卻只看到了那一幕:林半夏不知何來的力氣掙脫了那架住她的兵士,躍身而起,翻過牆頭,如蝶影般的身影便翩然向臺下落去。
澹臺望舒心中驟然暴痛,心中白光一閃,還沒弄明白自己心中想些什麼,卻已急急撲了過去,將將抓住了她飄揚在空中的素藍色裙襬,緊緊地拉住了她。
身後的兵士連聲呼喚,上前便牢牢抓住了他的身體,怕他受力被她墜了下去,林半夏的身體在空中晃盪了一圈,他額上青筋暴起,使盡了全身的力氣,牢牢地抓住她,從牙縫裏逼出話來,“林半夏,你好大的膽子!”
林半夏纖弱的身軀在空中悠悠盪了一下,朝著他露出悽然一笑,眼中卻是恍然的淚意,澹臺望舒恍惚以為自己看錯了,她眼中盛滿的可是……淺淺的柔情眷戀,他二人成婚以來,從未有過什麼兩情相悅的時刻,他看她不慣,她待他也很是冷漠,兩人不是橫眉冷對,便是十天半個月不曾說話。
他暗中糾結人手,擬罪證,是要奪她母家手中的權力,她不是不知道,也曾因此狠狠地說過些狠話,他以為,他兩人雖為夫妻,卻是真真正正的仇敵,那她此刻眼中浮起的那是什麼?
他滿腦子不能思考,他身子半探出來,懸在半空中,受了她下墜之力,腦中眼中充血,那恍惚的視線裡,林半夏輕輕張開口,便是最後一句話,也是狠狠地戳在他心上。
“在皇上眼中,林半夏膽子何時小過?既皇上不能容於林家,臣妾也不會獨活。澹臺望舒,我還你一個朝政清明,天下獨尊,自此,兩不相欠!”
說罷,反手從發上拔出金釵來,在那紗裙上狠狠一劃,澹臺望舒驟然失力,被身後的力量一帶,仰到在城牆的地面上。
他恍惚躺在地上,身邊的侍衛一擁而上,七手八腳地扶著他,他視線裡只餘那城牆簷下的一絲清明藍天,模糊從那侍衛吵嚷的聲音中聽見了一聲沉悶地“嘭”,他心中驟然痠痛,卻似是心中驀然丟了一塊東西似的。
他被侍衛們攙扶起身,只呆呆地站在當地,有人到那城牆邊上,低頭看了一看,回身稟告,“啟稟皇上,林氏、夏氏均已伏誅。”
均已伏誅……均已伏誅,他腦海中只掠過這一句話來,這話的意思,他心中明鏡一般,林肅死了,夏望庭死了,連帶著兩家人被髮配邊疆的發配邊疆,入賤籍的入賤籍……
那林半夏呢,林半夏呢,她是帝妃,怎敢輕易尋死?嬪妃自戕,乃是誅九族的大罪,她怎麼敢?他咬著牙狠狠想道,卻突然又想到,是了,林家和夏家都已死完了,便是誅九族,她也不怕了!
那兵士又拱手稟告道:“皇上,這屍首要扔到亂葬崗,任由它去。可這林貴人……”
他當時恨極了林半夏,揚聲怒道:“一併扔了!”那兵士垂頭拱手,領了命下去了,他是怎麼回到的景德殿,也已經忘了,只記得在景德殿中呆呆地坐了許久,什麼都記不起了,腦海中只餘下她割斷裙襬一心赴死的決然神情。
那一夜,他坐了良久,將將天明之時,他喚來了夜來,夜來跪地聽命,他仰起頭來,望著那天邊的一縷淡淡晨光,道:“將林半夏的屍首安葬到西陵中。”
夜來面色一頓,卻沒說什麼,自領命去了,他垂下臉來,坐在龍椅中,長髮散在臉頰邊,眼眶沒來由地溼潤起來。
是的,縱然他恨極了林家和夏家,對於林半夏,他惱怒她是林家的嫡女,夏家的嫡外孫,卻從來沒有一刻想讓她一同死,便是要處置林家夏家,對於她,他也仍想將她困在他身邊,困在這重重深宮之中,讓她明白,無論是愛是恨,要她記得清楚,他澹臺望舒!
可如今……如今,什麼都沒有了罷……
澹臺望舒從這長長一段夢境回想過來之時,夜已深得很了,北山圍場夜中寂靜,他恍然回過神來,瞧著眼前的奏摺,卻忽地一顆心突然妥帖下來。
好在……好在,他還有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