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不速之客
三玄觀有規矩,每日卯時、未時需上道課,屆時無論何人必須去到天星殿,或由林中立講道,或由弟子逐個提交心中疑問,知者作答。道課內容多是名經典籍,如《南華經》、《道德經》、《列子》之類。
翌日寅時六刻,易清風尚在睡夢之中與飛鳥游魚玩耍,施博勻推門而入,見他未醒,忙跑去掀開被子,雙手抓住他肩膀搖了搖,叫道:“清風,不要睡了,該上道課了!”
易清風任由施博勻拉扯,雙眼半眯半睜,迷迷糊糊應道:“什麼道課...”
施博勻道:“三玄觀弟子每日卯時、未時需去到...”
“天星殿!”易清風立刻清醒過來,睡意全無,拿起枕邊的道袍胡亂套在身上。
秦牧之也走了進來,見施博勻站在床邊,玩笑說道:“博勻,來叫你師叔起床呢!”
施博勻不願承認易清風為師叔,只當他是玩耍的同伴,後撤一步,哼了一聲別過頭去。
秦牧之自討沒趣,只好乾笑了幾聲,催促易清風抓緊時間。
三人一同上山進到天星殿。
殿內,眾弟子俱已就地而坐,卻不敢相互交談,只是顧自沉思,回憶著過去幾日的道課。
卯時,道課準時開啟。今日由林中立為三玄觀一眾弟子講授《南華經》中《逍遙遊》一章。
“北冥有魚,其名曰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裡也...”
其餘弟子盤坐於地,挺胸收腹,雙手隨意置於腹前,閤眼靜聽,以心神遊於林中立話語之間。
易清風初次上道課,並不知曉規矩,見眾人閉著雙眼,便跟著將眼睛閉上。
待林中立朗誦完畢,眾人並不急著睜眼,而是在餘音之中繼續暢遊,待心神緩緩落下,雙眼也便睜開了。
林中立將此授課之法稱為“神遊”,顧名思義,“依據雙耳所聞,心神暢遊於天地之間”,雖與尋常授課之法相悖,林中立卻十分喜愛。他曾說,“常規不就是用來打破的嗎?”
林中立見眾人睜開雙眼,面上神情或喜悅開顏有所領悟,或鎖眉沉思生了疑問,甚是滿意,正要提問,卻見易清風依舊閉著雙眼,身子前後左右搖晃不止,偶爾腦袋下垂,下巴即將要磕到胸口,卻猛一抬頭,腦袋擺回了原來位置,過不一會,腦袋又緩緩垂了下去。
倘若其他弟子在道課時打了瞌睡,林中立定會生氣,鐵青著臉施以懲罰。對於易清風,卻是寬容了,一來易清風年紀尚幼,貪睡在情理之中,二來易清風才拜入三玄觀,不熟悉三玄觀的作息。最重要的,是因為他十分喜愛易清風。
他笑著與眾弟子說道:“你們看,這裏有只貪睡蟲。”
一眾弟子鬨堂大笑。
易清風被笑聲吵醒,睜開眼見諸位師兄張嘴大笑,以為發生了什麼趣事,便也跟著笑了起來。
天星殿內笑聲更響,幾乎要捅破殿頂。
道課結束之後,施博勻又想領著易清風去玩耍,林中立搖了搖頭,將施博勻制止:“博勻,今日起,清風要跟著我習武。”
“可...”施博勻百般不願,望了望易清風,又望了望林中立,只好作罷,垂著頭下山而去。
易清風不忍見施博勻如此失落,請求道:“師父,就讓我...”
“清風!”
林中立一聲厲喝打斷易清風的話,“魚與熊掌不可兼得。若沉迷於俗世之中,則必定淪為俗人。你要是想有所成就,必須剋制自己。”
可我本就是俗人啊。易清風想這樣說,卻終究沒有說出口。他相信林中立的話,便畢恭畢敬向林中立行過禮,答道:“是,徒兒明白了。”儘管如此,他仍是有些擔憂施博勻,斜眼向殿門望去,已不見施博勻身影。
天星殿內僅剩林中立與易清風二人,相距一丈而立。
林中立不再板著一張臉,恢復了尋常的和藹,帶著淡淡笑容,與易清風說道:“清風,你既然是三玄觀弟子,我便將三玄觀的來源與你講一講。三玄觀是由我師父南柳道長所創,我是第二任掌門人。
師父他老人家本是爲了躲避災禍而來,見九虛山南面豐饒北面陡峭,覺得九虛山富有靈氣,故在九虛山建了一座道觀。既然道觀建在九虛山上,三三為九,又因人有三玄,這纔將道觀取名為三玄觀。”
易清風聽畢,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只是不理解何為“人有三玄”,便直接向林中立提問。
林中立答道:“人之三玄,是為死、生、人。死最簡而人為繁。”
易清風立刻回道:“是因為死最容易嗎?”
林中立呵呵笑了一笑,“非也。人死後,對錯立判,所以最簡,而生時,除卻是非對錯,還有忠孝利弊,實在難兩全。至於人,你往後慢慢再想吧。”
易清風聽得雲裡霧裏一頭霧水,雖然難以理解,將林中立的話記在心中總是對的。他點了點頭,應道:“徒兒雖然年幼,不能完全理解,但會將師父的教誨謹記心中。相信終有一日能夠明白。”
林中立甚是欣慰,愈加滿意自己的決定。“不錯。清風,自今日起你便隨我學武。武學之浩大遼闊,窮盡一生無法完全掌握。我如今五十又六,也只學了些皮毛。但是以你的天賦,我相信能在我之上。你說說,最想學什麼?”
易清風莞爾一笑,全然不似七歲孩童,更像是站於泰山之巔舉目遠眺的勇士。“我想學最厲害的武功。”
“哈哈哈哈。”林中立難以自控地狂笑起來,“最厲害的武功!好!清風,你不但有智慧,而且很有野心。但是這最厲害的武功,可不是一人說了算的。你且看看,我這劍法如何!”
說罷,他回身取了一把劍,抽劍出鞘,吟聲尖銳。不等易清風開口,他便握劍開始發力,口中念道:“天無行,雲有其蹤,地無靈,樹育其根;取雲帛半片,樹心一寸,沾染晨露兩點,畫劍三風!”
剎那間,劍行一尺,卻連走三劍。
易清風目瞪口呆,望著林中立手中的長劍,分不清方纔林中立是刺了三劍還是劈了三劍。
林中立使完“畫劍三風”,將劍插回鞘中,見易清風仍在驚愕之中,笑問道:“如何?”
易清風只是張著嘴,半晌才吐出一個“哇”。
林中立飽經人世看盡滄桑,內心平穩毫無起伏,如今遭易清風痴痴地望著,竟有些許滿足。“等你再大一些,我就把這招教授給你,走吧,我們先從基本功練起。”
十天後,二月廿三,離真武大帝誕辰還有十天。
三玄觀上上下下便開始準備了起來。
易清風與施博勻年紀最小,被分去打掃廚房與柴房。廚房與柴房不大,二人一邊打掃一邊嬉鬧,一個時辰之後便打掃得乾乾淨淨。
施博勻長舒了一口氣,走出門外,將掃帚擱在柴房外的牆壁上,面朝天空伸展雙臂,發出滿意**。吟落之後,他轉過身,向站在柴房門口的易清風招了招手,“清風,我們去玩!”
易清風一瘸一拐地走出門,將掃帚倚在牆壁,答道:“師兄們都在打掃屋殿,我們二人卻去玩耍,不太好吧?”
施博勻撅起嘴,倒也贊同易清風話,也便不再想著玩耍了,見易清風步履維艱,以為他雙腿受了傷,忙跑去將他攙住,問道:“清風,你怎麼瘸了?”
易清風苦笑了一聲,答道:“這幾日跟著師父練武,師父說我初學武功需要從基本練起,便整日整日地扎馬步。腿練得痠痛難當,連走路都不穩了。”
施博勻笑道:“我也是!當初剛來的時候,師父就要我扎馬步,後來我嫌無聊,就不練了!師父也拿我沒有辦法。”
易清風在施博勻的攙扶下,倚著牆壁坐下,一邊說道:“我可不敢。”
施博勻道:“是啊,師公太嚴厲了。你別看他平時笑呵呵的,兇起來,就像《山海經》裡的窮奇那樣,可嚇人了!”
易清風被逗得咯咯直笑。
林中立正在真武殿,手裏拿著一塊破布擦拭真武大帝像,忽然打了一個噴嚏。他揉了揉酸癢的鼻子,自言自語道:“怎麼突然打噴嚏了?”
言畢,他轉頭四下檢視。
賀未乾握著一柄掃帚,在真武殿西邊掃著地;秦牧之在東面,手中握著一支綁著碎木的長竹棍清理高處的蜘蛛網。
林中立繞過真武大帝雕像,見袁啟明正拿著一塊破布擦拭真武大帝腳下的五色靈龜,便問道:“啟明,清風的道袍做好了嗎?”
袁啟明應了一聲,張嘴憨憨一笑,說道:“做好了,放在我屋裏。待吃完午飯我便給他送去。”
“嗯。”林中立點了點頭。
忽有人聲傳來。“月黑風高。”
殿中四人一齊循聲望去,見一男子踏入真武殿內。
來人面若冠玉唇紅齒白,兩束鬢髮垂在胸前。一身米色緙絲長袍襯托出他修長的身材,腰間掛著的一枚雕有五爪麒麟的翠綠玉佩更讓人明白他身價不菲。
他面帶微笑,拱手向林中立行過禮,說道:“清風道長,近來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