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江上飄來只木盆
十年前。
二月初春,桃花始盛,武昌九玄山下的長江邊上,一片生機盎然。新芽破土而出,將枯黃的舊草頂翻。南飛的候鳥成群結隊地歸來,吵吵嚷嚷。
有一身著灰色道袍的小道童,在江邊戲水。他蹲在浮出水面的大石塊上,伸長脖子朝水底望去,見有小魚悠哉地遊著,心頭一喜,快速將雙手插入水中,驚得魚兒甩尾便跑。
道童嘆了口氣,卻不曾發現道袍下襬已溼。
他在石上埋伏許久,終於有些疲乏,直起身子舒展腰肢,卻見十丈之外有一木盆緩緩飄來。他不禁疑惑,卻也好奇,直勾勾地望著木盆,心想:為何會有木盆飄來?盆中裝著什麼?衣服?果蔬?亦或是才從水中撈出的肥魚?
木盆順著江水平穩飄來,在他一尺之外擱淺。他伸長脖子向盆中望去,不由得大吃一驚:木盆之中竟躺著一個閉著雙眼的孩童!
他即刻折身,往九玄山上的三玄觀跑去,才踏入山門,便與秦牧之撞了個滿懷。
秦牧之見他面色通紅氣喘吁吁,當他又惹了什麼事端,沉下臉問道:“博勻,你是不是又闖禍了?”
施博勻本欲去到天星殿尋找掌門林中立,抬頭一看,見離天星殿尚有不短距離,只好扶在雙膝喘著粗氣搖了搖頭,與秦牧之說道:“師父,山下的江上飄來一隻木盆!”
秦牧之道:“多半是上游之人失誤而致,不足為奇。”
施博勻道:“可木盆中還躺著一個人!”
秦牧之雙目一端,重重吐出一口氣,神色嚴肅道:“博勻,你又胡鬧!前幾日說廚房出了妖怪,長有四目六足,穿盔戴甲手持長矛,卻只是一隻蟑螂;昨日說朝陽殿頂生出了千年靈芝,光潔亮麗飽滿無暇,卻只是一朵蘑菇。今日又說什麼江上飄來一隻木盆,盆中躺著一人。嗯?你怎會知道朝陽殿頂生出了蘑菇?”
施博勻鬼精得很,明白若是將實情告之,秦牧之定會關自己禁閉。他腦筋飛速轉過,應道,“我做夢夢見的!師父,這次是真的,我沒有騙你,你快跟我下山去看看吧!”
秦牧之對施博勻實在疼愛,雖三番五次遭到戲弄,仍欲與他一同下山去看看真假,卻擔心施博勻再次搗蛋,猶豫再三,卻是說道:“你與我說說,何為上善若水?”
施博勻見他岔開話題,知曉他不肯相信自己,叫了一聲“哎呀”,抬腿欲跑。
恰時林中立經過,見施博勻神色匆匆,信步走來微笑說道:“博勻,什麼事使你這般急躁?”
施博勻見是林中立,忙立正,拱手畢恭畢敬地行過禮,答道:“回師公,山下的江上飄來一隻木盆,木盆中躺著一個人!”
林中立雙眉微微一皺,向秦牧之望去,“哦?”
秦牧之趕忙行了禮,答道:“師父!我當博勻又胡鬧,故不願相信。”
林中立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稍稍斟酌,與二人說道:“寧可信其有。我們不妨下山一趟,權當踏春淺行。”
三人一齊下山而去。
施博勻雖然個頭最小,跑在最前,小腳穿著芒鞋拍在石階,“噠噠噠”不絕於耳,時不時停下腳步回身望向秦牧之與林中立,見他們走得不急不緩,不禁皺了雙眉,叫道:“哎呀,你們快些!”
秦牧之與林中立互相對望一眼,各自呵呵一笑。
下到山腳,遠遠地望見長江邊上的木盆,林中立雙眉輕挑,顯然有些驚奇:“哦?看來博勻沒有說謊。”
二人便加快了步伐,趕到江邊,探頭望去,果見木盆之中躺著一孩童,看似睡著,十分安詳。
秦牧之捲起褲腳,踏入江中,涼潤的江水即刻將他雙腳包圍,他忍不住一陣哆嗦,將木盆輕輕抱起,走回江岸,放在地上。
林中立蹲下身,將左手衣袖向上拉了拉,探手伸入木盆之中,搭上孩童脈搏。
施博勻在一旁已是心急如焚,不停地問道:“師公,他怎麼樣?他還好嗎?”
過不一會,林中立便收了手,轉頭與施博勻笑道:“脈搏平穩,並無異樣。”說罷,放眼向四周望去,不見人影,便又說道:“不知這是誰家的孩子,竟會乘坐木盆飄來?也罷,我們將他先帶回觀中,待他醒來再問不遲。”
秦牧之點了點頭,不敢將孩童抱出木盆,怕驚擾了他睡夢,便將整隻木盆抱起扛在肩上,回身上九玄山。
九玄山高約千丈,南面綠草豐盈蒼樹挺拔,不少人為躲避災禍而來,在此短居數月便流連忘返,不願再遷。日子一久,山腳下零零落落地有了十幾戶人家。
北面卻是另一番景象,好似有一柄巨大的天斧豎直劈下,將九玄山削得光滑無比。
九玄山山頂有座三玄觀,是以“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而來,三三便是九。又因真武大帝誕於三月初三,故南柳道長將道觀取名為“三玄觀”。
山腳居民雖聽說三玄觀,只知觀內供奉著真武大帝,每逢佳節或是真武大帝誕辰,便會拎著自產的果蔬前來,祈求真武大帝保佑。
秦牧之扛著木盆進到三玄觀,直往廂房走去,進到自己房中,將木盆輕放在桌上,小心翼翼地抱出孩童放到床上,為他蓋上被褥。
施博勻立刻坐到床邊,痴痴地望著孩童。
秦牧之見此,將手摁在施博勻肩上,小聲說道:“博勻,我們出去吧。”
施博勻卻是不肯,抖肩將他手甩掉,說道:“不,我要在這等他醒來。”
秦牧之微微惱怒,要呵斥他無禮,林中立輕聲說道:“那你便守在這,不要吵到他,待他醒來記得與我告知。”說罷,與秦牧之微笑點頭。
秦牧之不敢不從,點頭回應,與林中立一同走出屋外,待門合上才說道:“師父,你也太寵博勻了。”
林中立呵呵笑了一笑,說道:“你可發現博勻格外興奮?”
秦牧之點頭應道:“的確如此。”
林中立道:“博勻無父無母,自小生活在觀中,觀內弟子皆比他大了不少,雖願陪他玩鬧,卻不能真正與他為伍。今日終於來了一個年紀相仿的,當然開心。”
秦牧之想了一想,覺得有理,便點了點頭。
林中立繼續說道:“若是你守在床邊,只怕那孩子醒了會萬分驚恐。博勻與他年紀相仿,他便會放鬆一些。好了,你便先去督促文鍾他們練劍吧,看看他們進步如何。”
秦牧之抱拳與他行了禮,答道:“是,師父。”便轉身離去。
施博勻在床邊坐了不知多久,手癢腳癢,正要下床活動筋骨,忽見孩童眼皮動了一動,以為出現錯覺,忙揉了揉眼睛,凝神觀之,果見孩童眼皮蠕動,雙眼微微撐開一道細縫。他便驚喜地大叫了起來:“你醒了!”
孩童才睡醒,尚分不清夢與現實,聽聞喊聲,嚇了一跳,慌忙坐起,用被褥護住身體縮在床角,戰戰兢兢地望向施博勻。
施博勻卻是毫不見外,臉上盡是笑容。
孩童見他與自己年齡相仿,又是滿面笑容,漸漸鎮靜了下來,護著身子的被褥便也滑落,僅僅蓋住雙腳。
施博勻心中憋了千言萬語,張開嘴卻不知道該從何說起,頓了片刻,忙下了床,跑去將門開啟,雙腳尚未踏出,轉身與孩童叫道:“我去叫師公,你不要亂跑!”
孩童一無所知,只是望著他,茫然地點了點頭。
施博勻才踏過門檻便高聲喊起,聲音在不大的三玄觀蕩了兩三個來回,“師公!他醒了!”
秦牧之在三玄觀以西、廂房之後的小樹林,聞見施博勻喊聲,笑了一笑。另有練劍的四名弟子一併停劍歡笑,“許久不見小師弟這般興奮。”
林中立在書閣,正拿著一本《南華經》欲將其放回書架,聞見施博勻喊聲,莞爾一笑,快速將《南華經》插回,轉身出閣。纔出書閣便見施博勻正往真武殿跑去,忙將他叫住:“博勻!”
施博勻聞見喊聲轉頭,見林中立,一刻不停地跑來牽住他的手將他往廂房方向拉,“師公,快些,他醒了!”
林中立呵呵笑著,任由施博勻拉著進到廂房。
孩童本坐在床頭髮呆,聽見腳步聲抬頭,見林中立走來,即刻緊張,抓起被褥蓋住全身,縮回床腳瑟瑟發抖。
施博勻放開林中立,脫了鞋子**將他摟住,笑道:“別怕,這是我師公,人很好的!”
孩童雖依舊惶恐,經施博勻這般一說倒是放鬆不少,輕輕喊了一聲:“師公。”
林中立見那孩童眉毛清淡,雙眼卻是格外水靈,甚是喜歡,搬了木凳到床邊坐下,露著慈祥笑容,溫柔問道:“孩子,你叫什麼?”
“我...”孩童低下頭沉思,兩條清眉逐漸擰緊,卻始終記不起任何事,只好搖了搖頭答道,“我不記得了。”
施博勻甚是疑惑,凝視著他的雙眼問道:“你怎麼會不記得自己叫什麼?”
林中立見多識廣閱歷豐富,倒不懷疑孩童的話,只是向孩童招了招手,“你過來。”孩童聽話地向外挪身坐到床邊。
林中立抬手搭上孩童脈搏,而孩童脈搏平穩確無異樣。他想:身體無恙卻不記得自己姓名,唯有兩種可能,其一,不肯告之。我見他不過七歲,況且有博勻陪在身旁,他應當不會因恐懼而說謊。那便是因為某些事而失去了之前的記憶。
他試探問道:“那你可還記得你是哪裏人?你父母叫什麼?”
孩童皺眉沉思,過了一會仍是苦著臉搖了搖頭。
林中立見他神情呆滯瞳孔無光,微微心疼,抬手輕撫他腦袋,輕聲說道:“不記得就不記得吧,你若不嫌棄,就先在三玄觀住下。”
孩童麵若木雞,無力地點了點頭,分不清是喜悅還是悲傷。
林中立道:“不過人不可無姓名。你既然答應留在觀中,我便暫賜你一姓名。此觀與世隔絕,人人清心寡慾,如那拂江清風,你便叫做清風吧。至於姓。”他心中想到:到底是人家的孩子,待某一天他總會想起,到時定要更回原姓,“你便喚作易清風,如何?”
易清風雖然依舊消沉,聽林中立一語,忙將雙膝跪於床上,向林中立磕頭說道:“多謝師公賜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