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立又與易清風閒談一陣。其間施博勻坐於床上，盯著易清風痴痴地笑，偶爾插上幾句玩笑話，喜悅之情溢於言表。

    林中立見易清風雙目無神心不在焉，猜想他當有些心事，便不再打擾，將木凳放回桌旁，向施博勻招了招手，說道：“博勻，我們先出去吧。清風，你先在這休息一會，午飯時自會有人來叫你。”

    施博勻有些不願，嘟起嘴搖晃身子撒嬌，見林中立沒有同意的意思，也便不再鬧騰，與易清風打了招呼，穿鞋下地，跟著林中立走出屋外。

    屋內僅剩易清風一人，他才長長舒了一口氣，雙手抓住被褥，將它脫下，整整齊齊疊好放在床尾。

    “我為什麼會在這裏？”

    他低聲問自己，閉上眼，極力去回想過去，卻只看到一片黑暗，偶爾有火光出現，伴隨著人們撕心裂肺的哀嚎。

    只是一會，哀嚎褪去，火光也消失不見，只剩寂靜的黑暗無限延伸。

    “到底發生了什麼？”

    任他如何用力，再也記不起其他。

    他雖然心中不勝空虛，也只好嘆了口氣，四肢隨著這一聲嘆氣變得軟綿綿的，似乎無骨無肉。

    北窗傳來嚴厲的喝叫聲，“童波，出劍必須要穩，將肩膀前送，同時注意鎖胯，無論何時，胯不能鬆！腰胯乃身之主心，要是鬆了，渾身上下皆有破綻！”

    易清風下地走去窗邊，向窗外望去，稀稀落落的草莖之後是一塊空地，空地上圍站著四人，秦牧之站於正中握劍砍削，動作極其凌厲。

    秦牧之收了劍，四人齊齊鼓掌，讚歎道：“陸師兄好劍法！”

    秦牧之並不因此而洋洋得意，神情依舊嚴肅，將劍交還給童波，“繼續！”

    其餘四名弟子便使起劍來。

    易清風見童波握劍直刺回削，似揮筆起舞，十分好看，便跟著學了起來。他手中無劍，便收攏三指，以食指中指為劍，照著童波動作學。

    林中立走出廂房之後去了書閣，抽出《南華經》開啟，望著白紙黑字，腦中卻盡是易清風失落的神情，以及那雙清澈卻沒有靈魂的眼眸，心中沒由來的疼痛，也便讀不下幾行字。

    他行事向來果斷，從不猶豫拖沓，此次卻是躊躇不決，許久之後才終於下定決心：我不去打擾清風，只是在窗外看看。

    他合上書放回書架之中，布鞋踩過地面，驚起一圈塵土卻靜靜悄悄，往廂房走去。才至窗邊，他便見到易清風望著異側窗外手舞足蹈。

    他愣了一愣，很快發現原來易清風使的是三玄觀劍法《青雲劍法》。

    三玄觀劍法命名極為通俗，依據劍勢取名。如入門劍法《未玄劍法》，因其普普通通絲毫不藏玄機，故取名為《未玄劍法》，又如《千勢劍法》，因其使劍之時，猶如千百條洪流呼嘯奔來，氣勢洶涌，故取名為《千勢劍法》。

    《青雲劍法》，顧名思義，“如青雲一般高遠遼闊”，此劍法威力一般，重於修身，練此劍法時，需將心胸開啟，眼隨劍走，行劍如流水。

    林中立站於窗外，見易清風自《青雲劍法》的十二式開始練起，手上動作自不必說，頗有模樣。令他在意的是，易清風連細節都看在眼中並且施於身。

    第十四式，“撥雲見日”，右腳向前，右手握劍向前刺出，而後重心跟上至右腳，左腳虛點地，胯轉正，收劍於耳旁，左手二指撫劍。

    乍看之下，平平無奇，三玄觀弟子卻經常犯錯，重心轉到右腳之後，常會忘記將胯轉正。

    第十六式，“雲開日明”，重心由左向右，提劍橫掃。三玄觀弟子練習之時，牢記橫掃而常忘下身動作。

    而易清風學著玩的時候，卻將細枝末節也牢記心中。

    林中立見他將《青雲劍法》使完，忽然心中閃過一個念頭：興許，這個孩子非同一般。

    他沉思片刻，走去門口，輕輕叩門，“清風。”

    易清風辨出是林中立的聲音，立刻回過神，張嘴喊道，“來了。”開啟門，果見林中立笑盈盈地站於門外，雖然心中有些恐懼，還是說道：“師公，您怎麼來了。”

    林中立見他十分乖巧，甚是喜歡，抬手摸了摸他的腦袋，說道：“隨我來。”

    二人經過書閣，下了石階，進到朝陽殿之中。

    朝陽殿為三玄觀三大主殿之一，卻不常用。

    三大主殿之中，真武殿最為雄偉，因其殿內供奉著真武大帝，故也最受人敬仰。天星殿在三玄觀最高處，每日上道課之時，全體三玄觀弟子需進到天星殿之中，就地盤坐，清心學道悟道。

    而朝陽殿中僅有一張石屏。

    易清風跟著林中立踏進朝陽殿，來到石屏前，抬頭望去，見一丈方圓的石屏上刻著一張八卦圖，與尋常八卦圖不同的是，八方還划着八個圖案。八卦圖上端，刻著“生罹——八卦相”五個蒼勁的黑字。

    林中立仰頭望向“八卦相”，心胸一陣舒暢，卻也有些失落，眯起眼說道：“清風，這是我師父留下來的，據他老人家說，此八卦相能夠測出一個人的心智。”

    易清風呆呆地望著八方的八個圖案，“一個人的...心智？”

    林中立點頭道：“正是。你看這八卦相，共有八個方位，每一個方位皆住著一群飽受折磨之人。乾方之道士，飽受天相之苦；巽方之文人，飽受風相之苦；坎方之富賈，飽受水相之苦；艮方之劍客，飽受山相之苦；坤方之平民，飽受地相之苦；震方之將軍，飽受雷相之苦；離方之郎中，飽受火相之苦；兌方之謀士，飽受沼澤相之苦。

    你手中有一顆棋子，可解救他們於危難之中。

    但你手中僅有一顆棋子，僅能解救一方之人。

    你會如何抉擇？”

    言畢，林中立笑盈盈地望著易清風。

    每個三玄觀弟子都曾來到朝陽殿，手執棋子救人於危難之中。

    秦牧之選擇離方之郎中，他說：“我只需將郎中解救，被我解救的郎中便能拯救更多人。”

    施博勻五歲時來到朝陽殿，盡力仰起頭，仍舊看不清石屏上的內容。林中立便將他抱起。他看清之後，一會說要要解救震方之將軍，一會說要解救艮方之劍客，飄忽不定。

    林中立初見八卦相時，百般糾結舉棋不定，許久之後才終於下定決心，擇了乾方之道士。畢竟肉體的痛苦無可避免，倘若能將精神超脫於肉體之上，便可化解多數苦難。解救了道士，便可讓他遊行天下廣為傳道，為天下人帶去福澤。

    林中立心中想到：清風畢竟是個孩子，若是選擇艮方、震方或是兌方，也是可以理解。若是選擇巽方、離方，則有一定的智慧。若是選擇乾方，則智慧無比。

    曾有一名弟子選擇解救坎方之富賈，問及原因，那名弟子說：“我只要將那些富人解救出來，他們定會給我數不盡的錢財作為報答，如此一來，我餘生便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林中立欲將他呵斥，轉念一想：功名利祿乃是常人最大的追求，我又何必去呵斥？

    不到一年，那名弟子因為受不了三玄觀清苦的生活，辭別林中立下山而去。

    卻從來沒有人選擇解救坤方之平民。

    易清風視線在八個方位掃了一遍，轉頭望向林中立，答道：“回師公，哪個方位受苦的人多我便解救哪個方位。”

    林中立大吃了一驚，全然沒有想到易清風會做出如此抉擇，“哪個方位受苦的人多我便解救哪個方位？”

    易清風點了頭，又望向八卦相。他彷彿見到八方之人正經歷折磨，不禁麵露痛苦之色。“不論將軍或是謀士，亦或是平民，皆是普天之下的性命。能多救幾個是幾個。”

    林中立半張著嘴，不可置信地望著眼前的矮小孩童，直到易清風喊了一聲“師公”，他才嗆出一口氣，抬頭望向八卦相，低聲呢喃道：“哪個方位受苦的人多我便解救哪個方位。”

    易清風點頭應道，“嗯。”

    林中立雙目將八方逐個掃過，腦中記起師父曾經的話與面容，“中立，此八卦相乃我畢生心血，絕非一眼可以看穿，卻也能一眼看穿”，說到這裏，師父頗有深意地笑了一笑。

    “絕非一眼可以看穿，卻也能一眼看穿。”林中立將這話重複了一遍，豁然開朗：原來一開始我就錯了。師父讓我去拯救苦難，我卻想著拯救之後可得到什麼。人們太容易忘記初心。着迷於擁有，卻對付出視而不見。這纔是最大的苦難。

    “哪個方位受苦的人多我便解救哪個方位。”林中立又唸叨了一遍，說完哈哈大笑，笑聲迴盪在朝陽殿內，久久不散。“這纔是大智慧！”

    雖然笑聲張狂豪邁，不知為何，易清風並不害怕，反而有些放心。

    林中立笑過之後，端正了眉目，莊嚴地望向易清風，彷彿易清風是江湖上德高望重的前輩：“清風，你智慧超群實屬百年難得一見。既然你我相遇便是有緣，我且問你，你可願意拜我為師，從此留在三玄觀修行習武？”

    易清風聽畢，忙雙膝跪地向他磕了三個響頭，“易清風拜見師父。”

    “哈哈哈。”林中立的嚴肅沒撐多久便破了，畢竟能遇到曠世奇才，自然高興，況且，這奇才還生得一副好看面孔，怎叫他不歡喜？

    他笑著將易清風扶起，替他拍去粘在兩膝的塵土，說道：“過會便要吃午飯了，我們一起過去！吃完之後你便先回房好好休息，等未時上道課了，我再將你介紹給他們！”

    易清風咧嘴而笑，露出一排牙齒，“是，師父！”

    林中立望著易清風笑彎的雙眼，心中說不出的高興，想到：三玄觀終於後繼有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