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元月夜
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
臨安府,貫穿南北的御街正是熱鬧時間。
九里長街,燃燈五萬盞。
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皆出了門,欣賞這一年一度的元宵燈會。
有位滿頭鶴髮披裹破敗棉衣的老者走在石板路上,肩上扛著一支插滿糖葫蘆的靶子,扯開了嗓門吆喝道:“糖葫蘆!甜得掉牙的糖葫蘆!”
孩童聞見吆喝聲,轉頭望去,見鮮豔的紅糖在燈光下閃閃發光,涎水立刻在嘴內爆發,伸手抓住父母衣褲,撒嬌道:“我想吃糖葫蘆!”
不遠處,圍著一群人。人群正中,一個頭戴青色方巾的男子,約莫十六七歲,二指捏著一隻米色小瓶,向眾人介紹說道:“這雖然是一個小瓶子,可它不是一般的小瓶子。它裡面,裝著一顆藥丸!那可不是一般的藥丸,是一顆,”說到這裏,男子故意賣了個關子,狡黠的雙眼打量著人們的表情變化,見無人接話,只好繼續說道:
“這是一顆...大力丸!吃了以後,將擁有神力!”
“切!”圍觀之人紛紛表示不滿,甩手離去。
“哎,別走啊!”男子急了,不打算再裝神秘,卻也只能眼睜睜地望著人群散去。他忽然心生一計,拔掉瓶塞,將瓶子內的藥丸吞下,而後打起拳來,“喝!嚯!一拳出,千山崩!”
周圍已無人影。
御街東西兩側,燈火漸暗,人聲也漸漸小了下去,夜幕之下,萬物共棲。
將近西郊,有一處宅邸,歸軍器監文天祥所有。軍器監屬四品官,按理說來,宅邸應當豪華纔是,而此宅卻比尋常百姓的大不了多少。宅內房屋屈指可數,除卻廚房、柴房等日常所需,再無其他多餘,連廂房都只有兩間,住著一位管家與一位僕人。
都說“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管家自文天祥任承事郎時便跟著他,如今已有十餘年,嘴邊從不曾沾過油。不過日子久了,感情也便深了,雖然每日粗茶淡飯,文天祥的氣節令管家著實佩服,故管家從未生過去意。
此時,僅有兩間屋子亮著燭火。
文天祥正坐在書房,穿著一身樸實素衣,頭髮簡單地紮起綁在腦後。他望著桌上的宋朝疆域圖,思考許久,握起筆圈出興元府與襄陽府。
管家端了木托盤,在書房以外輕叩著掉漆的木門,小聲說道:“老爺,我來給你續些茶水。”過了半晌,仍未得到迴應。
管家知道,當文天祥專心於某件事時,是聽不見任何聲音的,哪怕拿了嗩吶,在文天祥耳旁吹上半個時辰,他依舊沒有反應,頂多在回過神來後,說一句“耳朵怎麼就忽然痛了”。
“哎。”管家嘆了口氣,便打算先回房,門卻忽然開了。
文天祥憔悴的面孔出現在門口,見他,有氣無力地問道:“管家,找我有事?”
管家忙彎了腰,向他深深鞠躬,才說道:“老爺,我來給你續些茶水。”
“嗯...”文天祥應了一聲,望著管家手中的木托盤好一會,才折身回屋,“進來吧。”
“哎,好,好。”
管家邁進屋內,將木托盤放在桌上,取了茶壺開啟蓋子,見茶壺已空,甚至倒不出一滴水來,忍不住問道:“老爺,茶壺是什麼時候空的?”
“嗯?”文天祥正要從書架拿書,聽到管家的聲音,轉過頭,見管家手裏握著茶壺,想了一想,答道,“晚飯之後我進到書房,那時便已無茶水。”
“晚飯之後...”管家嘆了一口氣,一邊清洗著茶壺,一邊說道,“老爺,我知道您一心為國,但也要為自己著想。今日乃是元宵佳節,您真的不出去賞賞花燈?”
文天祥抽出一本厚厚的書,抬手仔細地抹了一圈封面,又坐回了長方桌之後,“花燈年年一個樣,我去年便已去過,今年何必再去。”
管家不再言語,泡完茶,將茶壺倒滿,抬頭正要與文天祥告辭,見文天祥已埋頭於書間,只好嘆了口氣,輕聲帶上門離去。
出了門,管家仰頭望去,見皓月當空,胸口卻十分難受,“您口中的去年,可是五年之前了啊。”說罷,低下頭,視線掃過,見空無一物的中庭盛滿月光,卻是更感淒涼,“清官清官,清清白白。清的是頭腦,白的是口袋啊!”
夜更深,聲影漸息。
管家坐在床頭,腦袋倚著床欄小憩,想著半夜再去一趟書房,若見到文天祥睡著,也好替他披上一件衣裳,省得他著涼。只是熬不過雙眼睏倦,子時未到,雙眼已合。
易清風與南宮央柳身著夜行衣頭戴黑麪罩,在黑暗之中蟄伏許久,待到夜深人靜,才躍上圍牆,四腳在牆上輕踏而過,很快發現了依舊亮著燈火的廂房。
二人雙眼迅速掃過,藉着月光見宅內並無人影,便輕身躍上廂房屋頂。
南宮央柳蹲下身揭開三片屋瓦,見臥室內倚在床欄睡著的管家,將手伸入懷中欲摸出暗器將管家射殺,易清風伸手攔在她眼前,小聲說道:“我們的目標是文天祥。”
南宮央柳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並不答話,只是起身向前又踏兩步縱身躍下,雙腳落到地面,不發出半點聲響。
尚在屋頂的易清風嘿嘿一笑,轉頭將院落打量,見院落空空蕩蕩,連中庭都沒有院飾,不由得一陣悵然。
他領過不少命令,殺過不下十位達官貴人,每到之處,宅邸之中必定燈火輝煌,庭院各處必定擺滿院飾,以顯自己身價不菲。而眼前宅院之中卻空無一物。
他甩頭將腦中思緒清理,跟著南宮央柳落了地,見書房亮著燭火,便悄聲上前,在門紙上戳了一個小洞,向內望去,果見文天祥挑燈夜讀,全神貫注,絲毫不知危險將近。
南宮央柳見此,從懷中掏出三寸餘長的袖珍吹矢,小心插入門紙,瞄向文天祥,剛要將嘴貼上去,忽然聽到劍出鞘的聲音,迅速轉頭,見易清風舉劍刺來,只好鬆開捏著吹矢的手,推身向後數尺。
二人搭檔已有一年,從未出現差池,南宮央柳自然想不到易清風會在此時倒戈,雙眼直直盯著易清風,右手已按住劍柄。
易清風並不打算殺了南宮央柳,方纔刺劍之時也便沒有用盡全力,如若不然,以他的身手,南宮央柳無論如何都無法逃脫。
二人對視許久,南宮央柳率先開了口:“怎麼?”她向來沉默寡言,不到萬不得已絕不開口,當下,她也終於忍不住怒火,開口質問易清風。
易清風胸口一陣沉悶,不知從何說起,索性閉口不答,手中的黑劍漸漸放了下來,劍尖抵在地面。
他屬於北風,一個隱身於“月黑風高”之下的暗殺組織。北風所有殺手的佩劍都塗得漆黑,如此一來,纔不會在出手時因劍身反光而被對方發現。
南宮央柳本要問個究竟,眼珠一轉,見書房內燭光之下的人影開始晃動,知曉文天祥已經察覺異樣,便不願再與易清風計較,抽出劍向書房衝去。
易清風便在此時再次提劍向南宮央柳刺去。二人相距不過數尺,若是常人,定然避閃不及。只是易清風無心殺人,劍尖雖然銳利,向前刺出的速度並不算疾。
南宮央柳已是怒不可遏,擔憂再拖延下去會打草驚蛇,便打算先殺了易清風,再取文天祥首級。畢竟任務重於一切。
她轉過身,長劍斜砍而下,擋下來劍,隨後送肩向前,手中長劍直往易清風喉嚨刺去。
易清風雖然心不在焉,見劍逼來,也不得不收回心思專心應對,將身後傾,雙腳跟著向後踏出兩步。他與南宮央柳同在北風長大,對於南宮央柳的本事瞭若指掌,知曉自己若是再分神,小命難保。
他也知曉南宮央柳心中只有任務,既然將劍指向了自己,那麼結果只有兩種:要麼自己死,要麼她死,斷然不存在重歸於好的可能。
不過他不想再害人性命,便為此想了第三種可能:將南宮央柳打傷逼退,而後自己撤退。
在他思考的間隙,南宮央柳又提劍向他心窩刺來。劍身直挺,毫不顫抖。
他立刻抬劍迴應,用劍身貼住南宮央柳劍身,手腕一抖將蘇黑劍彈開,而後手腕迅速一按一轉,將南宮央柳黑劍打落,又在南宮央柳手背劃了一道血痕。
南宮央柳忙後退了三步,將右手藏在後背,望向易清風。她雖沉著冷靜,此時竟也有些慌張,眼中徘徊著驚恐與不可置信:與他共處十年,竟不曾發現他身手是這般了得!
儘管受了傷,南宮央柳不願就此放棄,因為完不成任務便不能回去北風。
易清風並不給她機會,見她將左手伸入懷中,提劍而起踏步上前,將劍刺入她左肩,頓時滋出一灘鮮血。
恰時文天祥走出書房,見易清風握劍刺入南宮央柳肩膀,全然不在乎自己處境,抬手指向易清風,面色鐵青厲聲喝道:“大膽刁民,竟敢持劍傷人!”
南宮央柳知曉不能再留,雙目噴著怒火瞪了易清風一眼,忍痛將黑劍拔出,翻出牆外。
易清風並不急著離去,也不打算揭去面罩露出真容。他只是將劍插回鞘中,拱手向文天祥行了禮,說道:“打擾了文大人休息,實在抱歉。”
文天祥見他知曉自己身份,愈加警惕,卻依然莊嚴肅穆,昂首挺胸,不曾退縮半步,“你究竟是誰!”
易清風道:“我是誰並不重要。文大人,請小心邢大人。”
“邢大人?”文天祥雙眼半眯,低下頭思考,發現落在地上的一支吹矢。他彎腰撿起捏在手中,沉思道:朝廷百官之中,姓邢的僅有右丞相邢真,難道是他?
文天祥欲再問,抬頭卻已不見易清風人影。僅有頭頂的一輪皓月陪伴著他。
易清風出了宅邸,將黑衣脫下隨意一扔,心中久積的壓抑與苦悶便也跟著黑衣散去。被關在北風十年,手腳雖能活動,心中桎梏卻無法掙脫,而如今,終於重獲自由。他肆意地奔跑著跳躍著,目光四處拋灑,見前方十丈之外有一棵槐樹,便大步跑去,三兩下躍上枝頭,坐下休息,身心隨之愉悅。
只是一會,他忽然想起了三玄觀,心思漸漸沉重,笑容便也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