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物是人非
任務很快開始釋出。
黃鐘接到的第一個任務,是去到九江,誅殺奸臣張夔跋。
南宮央柳與易清風領到任務,當即翻身上馬,策馬奔向九江。
路上,易清風不是沒有想過這個張夔跋究竟是何許人也,是不是如同任務條上寫的那般,“魚肉百姓橫行鄉里”。他想調查清楚之後再行事,可他的搭檔南宮央柳並不這樣想。
南宮央柳心中只有完成任務,便徑直找到府衙,趁黑摸入後院,殺了張夔跋。她身姿輕盈,倒也沒有鬧出多大動靜,割下張夔跋的人頭放入錦盒之後,在屋頂輕掠,很快回到栓馬處,騎馬往江洲趕。
易清風幾如陪襯。此次任務未能施展身手,他並不覺得有多失落。他只是心中有疑問,究竟這“奸臣”,是否如同任務條上所說。
因此,回到老虎林大宅交付了任務之後,他便鑽入書房之中,開始搜尋張夔跋的生平蹤跡。
書房藏書千百冊,其中文字千千萬萬,卻竟沒有“張夔跋”這三個字。
易清風嘆了口氣,將最後一本書冊放回書架,卻不慎碰落了一本書籍。他彎腰撿起,隨手翻閱,卻有了了不起的發現。
這本書籍之中,依然沒有“張夔跋”。他眼下的是一首詩,名為《過零丁洋》。
“辛苦遭逢起一經,干戈寥落四周星。山河破碎風飄絮,身世浮沉雨打萍。惶恐灘頭說惶恐,零丁洋裡嘆零丁。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易清風雖然不懂如何欣賞詩詞,但一遍讀下來,依然能夠領悟到這首詩中的無奈悲涼,以及作者視死如歸的豪放灑脫。
他不禁一聲嘆息:“此人好氣魄!”抬頭望去,只見詩名之下另有一行小字。
文天祥。
“文天祥?”易清風低喃過一聲,心道:不知此人是哪個朝代的人,若是我有幸能遇見此人墓碑,定要上前磕頭上香。
黃鐘接到的第二個任務,是去到泉州,誅殺奸臣陳浩然。
黃鐘接到的第三個任務,是去到廣州,誅殺奸臣方誌明。
...
所有任務條上所寫的,俱是“誅殺奸臣”。
易清風不瞭解當下的政治形勢,但見任務接連不斷,大宅之中的北風成員陸陸續續被派去執行任務,他能夠隱隱約約看出來,天下並不太平。
所以後來每次接到任務的時候,他都會刻意留意“奸臣”的名字。他心中有些期待,但又有些擔憂,怕聽到“奸臣文天祥”。
其實當易清風第一次接到任務的時候,他就已經明白到了出逃時間,只是鬼使神差地跟著南宮央柳來回,沒有半路撤離。
當發現天下並不太平之後,他忽然又改變了主意。不能輕易出逃!
他決定在這大宅之中搜集些許證據,雖然不知道蒐集了能幹什麼,但未雨綢繆總是好事。
只是陸上挺每一次佈置任務的時候,皆是首先告訴南宮央柳,再由南宮央柳轉告自己。那任務條究竟長什麼樣,他還沒見到過。
一年下來,他參與的任務有共有一十五次,其中關鍵人物俱是由南宮央柳擊殺,他沒有資格也不肯傷人性命,除非萬不得已,纔不得不揮動塗得漆黑的長劍,刺入他人胸膛。
直到第二年的元宵,黃鐘接到第十六次任務,去臨安誅殺“奸臣”文天祥。
易清風接到任務的時候,心瞬間一沉。
他知道南宮央柳一心只有任務,倘若自己繼續縮著脖頸做人,文天祥必然成為南宮央柳劍下亡魂。但若是自己出手,則辛苦掩藏了多年的真相必定暴露,自己再也不能回到大宅。
稍稍權衡之後,他決定不再掩藏自己,出手救下文天祥,順便提醒文天祥小心邢真。畢竟忠臣百年難得。
所以當兩人潛入文府,南宮央柳準備刺殺文天祥的時候,他破除自縛的繭,打敗南宮央柳救下了文天祥。
出了文府,易清風在槐樹枝頭坐了整整一夜,直到晨光微熹。
他決定先去三玄觀看看。林中立等人的屍骨曝露在外已有十年,是時候送他們入土為安了。
只是易清風只知曉三玄觀,並不知曉三玄觀究竟在何處,所以他只能邊走邊問,餓的時候或撿拾野果或與狗搶食,渴的時候喝些溪水雨水,歷經整整十天,終於來到了九百里之外的九玄山。
他站在山腳,抬頭望去,心跳尤其猛烈。一想到上到山頂邁過山門便可以見到林中立等人,他氣喘如牛。
恩人賜我希望,我還恩人絕望。
易清風閉上眼深深吸了口氣,穩了穩心神,終於抬起腳,上山走去。
這是他第一次上山。
雖然正值寒冬,山路兩旁一片枯黃,他仍是覺得風景如畫,只是每走一步,心中的愧疚便愈加強烈,甚至百步之後,淚如泉涌。
他不得不跪在地上,向山頂重重磕了三個響頭,纔敢起身繼續趕路。
愈往高處走,空氣便愈加稀薄寒冷,甚至可以見到隱隱約約的雲霧,圍在身周。
兩腳邁過山門,已經能夠看到真武殿的屋頂。他停下腳步,整理衣冠,然後深深吸了一口氣,輕聲說道:“師父,我來看你了!”
愈往上,真武殿的面目便愈加清晰。
易清風的心跳驟然加速,腳步隨之沉重,直到可以看見殿內真武大帝的腰帶,他的雙腳已有千鈞之重。
山頂原本就比山腳要來的寒冷,加之易清風愧疚難當,所以他覺得有些喘不上氣,眼前開始出現細細的黑色裂痕。
他知道若是自己的意志力再不堅定,便要昏厥過去,然後像一個球一般,咕嚕滾到山腳,變成一堆爛肉。
所以他趕忙甩了甩腦袋,穩定心神,隨後抬起腳,走上最後幾級石階。
只是真武殿內,空空如也。
正中的真武大帝雕像色澤亮麗,並未因時間的流逝而變得黯淡。真武殿內的地面一塵不染。
易清風站在真武殿門口,呆若木雞。
他分明記得十年前自己被抱下山的時候,林中立等人的屍體就在真武大帝的腳下,鮮血瀰漫,而現下,真武大帝腳下卻空無一物,甚至不見血漬?
易清風腦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渾身汗毛倒豎起來。儘管如此,他仍是狂奔著,喊叫著,滿臉的欣喜,“師父!袁師兄!秦師兄!”
激動的聲音飄蕩在空空的山頂,隨後伴著清風,消失在天際。
得不到迴應,易清風並不氣餒,奔波在三玄觀之內,一間一間地檢視房間。朝陽殿、天星殿、廚房、食堂、書閣、廂房。直到奔入廂房以西的小樹林,他才終於死心,望著聚在一起的十餘座墳包,眼淚悄無聲息地落下。
師父...師兄...到底,還是死了。
易清風雙腿一軟,噗通跪倒在地,然後蠕動著雙膝,來到最近的一座墳包之前。
墳包前立著一塊石碑,其上書“林中立之墓”。
易清風腦袋空空,心如刀絞,對著石碑便是三個響頭。
一共一十八座墓碑,一共五十四個響頭。
磕完之後,他的額頭粘了厚厚一層黃土。
易清風並不在乎,只是回到林中立墳旁坐下,蜷縮著身子,雙手抱住膝蓋,低聲呢喃道:“師父,我來看你了...”
山頂風大,且冷,拂過他脖頸的時候,他便渾身顫抖不已。但他不願意離去,所以寧可凍得涕泗橫流。
直到日落黃昏。
他在山上隨意摘了些許野果,將就果腹,而後回到曾經住過的房間。
房間之內傢俱齊全,被褥俱在,似乎始終有人居住。
易清風走去床邊,伸手抓起被褥,軟綿綿的,並未潮溼發黴。
他不禁有些疑惑,皺眉沉思,卻想不出答案。
他只好去到其他房間檢視,一十七間廂房,屋內俱是整整齊齊,只是桌上落了些許灰塵。
這令易清風百思不得其解。
若是十年之前,三玄觀被邢真的人滅了門,那麼十年過去,林中立等人的屍骨應當仍在真武殿中,廂房、書閣等等,應當破敗不堪纔是,卻為何竟是這般整潔?
思前想後,真相似乎只有一個:有一三玄觀弟子僥倖逃過一劫,下山十年之後,猜測風頭已去,這纔回來山頂,葬了林中立等人,又將三玄觀裏裏外外打掃了一番。
易清風站在屋外,抬頭望向那一輪明月,思緒萬千。
如此也好,三玄觀總歸沒有滅門。師父他們能夠入土為安,算是好事一件。至於倖存下來的究竟是誰,已經不重要的,只是希望那個人能夠平平安安度過餘生。
只是想起“北風”,他的心思頓時沉重。
邢真已經啟動了計劃,開始剷除異己,倘若由他如此,不需多時,朝廷內外便會僅剩下他的親信。
可我形單影隻,又能如何?利用這十年所學,潛入邢真家中取他首級?
易清風苦笑了一聲,嘲笑自己異想天開。
只是剎那之間,他忽然想起自己進入老虎林大宅的第二天,在食堂聽陸上挺提起過“驚龍門”,他依稀記得,陸上挺說自己長得像是陳鴻之子。
易清風收起心思,稍稍思索,暗道:明日我便下山,去那驚龍門探探,說不定可以找到什麼線索,助我回憶起身世。
夜深,荒無人煙的山頂,忽然響起了笛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