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笛子
易清風往後的日子,算不上好過,但也不至於步履維艱。
施博勻再未找他麻煩,只是一個人咬牙堅挺,練武之時,更稱得上發憤忘食。
這讓易清風頗為擔憂,但他聽從陳志安的吩咐,再未靠近過施博勻一步。
“北風”之中唯一的一個女童南宮央柳也沒有再來挑釁他,除了訓練時會看他幾眼,眼神古怪而神秘。
被人捉住圈養在柵欄內的生活,初時戰戰兢兢,日子久了,發現也不過如此,轉眼之間,半年已去。
每次考覈,陸上挺皆會在紙上記錄成績,失敗得零,唯有合格纔有分數。易清風的得分不是最多,但也不是最少,在十二名孩童之中,位列第八。
這讓易清風很是滿意。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易清風不知道這句話,卻明白這個道理,除了第一次的馬步考覈,他是的的確確不行,往後的考覈,他俱是刻意收斂,使自己的成績保持在中下游水準。
為此,陳志安在一眾教頭之中,毫無話語權。但他並不覺得有什麼,每天該喫喫,該睡睡,訓練的時候逗逗易清風,這就很有意思。
春去夏來,夏末秋初。
易清風跟著陳志安練完一套拳法,一屁股坐在地上,忽然說道:“師父,你能不能幫我個忙?”
陳志安微微一愣,在他身旁蹲下,戲謔道:“幹嘛?殺人放火的事我可不幹。”
易清風含笑瞥了他一眼,“別的教頭都這麼正經,就你不正經!”
陳志安跟著笑了起來,“我要是正經,這半年你吃的苦得翻十倍。”
兩人一唱一和,全然不似暗殺組織內教授學習的師徒。
不遠處,有一孩童因出拳不當,正被教頭大聲呵斥。
易清風雙手向後撐在地上,整個人懶洋洋的,“幫我弄支笛子唄?”
這讓陳志安很是好奇:“你要笛子幹嘛?要挖地道逃跑的話,得用鐵鍬吧!”
易清風白了他一眼,卻忽然想起數年之後,自己將會逃離“北風”,到時是否會害了這位善良純潔的師父?他沒由來的有些心虛,“師父,要是我跑了,你會不會受到懲罰?”
陳志安平時與他嬉鬧慣了,以為他這句話也是玩笑,便不假思索地答道:“肯定會的吧,抽筋扒皮是免不了的,說不定連小命都保不住。”
“這樣啊...”易清風一陣心跳猛烈。待衝動過去,冷靜下來之後,他仍是打算逃跑。他有太多的事要做,同樣的,他有太多的事不能做。在大宅之中半年,根據他收集到的資訊來看,他們這夥人長大之後,會成為權臣邢真排除異己的工具。
可他不願!
殺人放火這類事,他本就不願意做,更何況是爲了某人的一己私慾而被動地去殺人,去害人,甚至去滅人滿門。
所以雖然對不起陳志安,他仍是要走。
陳志安見他垂著頭,一言不發,故作憤怒道:“怎麼,你還真要跑啊?”
易清風抬起頭,神色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兩人旋即大笑起來。
笑過之後,陳志安看了看四周正練習拳腳的孩童,覺得自己實在過於清閒,便探過頭在易清風耳邊輕聲說道:“今夜亥時,你來東北的木樁場,我送你一支竹笛。”言畢,立刻站起,大喝道:“易清風,起來練拳!”
.
亥時,木樁場。
這裏是一眾孩童第二次考覈的地點所在,那次考覈之後,這裏變成了訓練的第二場所。練習下盤的基本功夫時,他們便在此處。
當下,夜深人靜。唯易清風一人在此,坐在一隻低矮木樁上。
陳志安輕身走來,熟門熟路地找到他,在他身旁的木樁坐下,給他遞去一支竹笛。“喏,這是我晚飯後特地去附近小鎮買的,可別太感動啊!”
易清風伸手接過,細細撫摸,不知怎地,心中竟涌起一股異樣感覺,如潮如日,洶涌澎湃。在月光下,他的眼眶瑩瑩閃爍。
陳志安見此,不禁有些訝異。他猜測易清風是想家了,但“家”這個字,在這裏是不允許被提起的,所以他只好帶著些許玩笑說道:“感動得哭了?”
易清風破天荒地地沒有和他鬥嘴,只是輕聲問道:“師父,這支竹笛是在哪家店買的?”
陳志安搖了搖頭,“沒注意看。”
易清風也就不再多問,手指熟練地搭上音孔,開始吹奏。
陳志安乃是一介武夫,不懂音律,但此時坐在易清風身旁,聽著易清風吹出來的曲子,心思竟能隨著曲調,時而慷慨激昂,時而低沉憤懣。他恍惚之間化身為得道高僧,趺坐於院,閒看庭前花開花落,又彷彿超脫於天地之間,橫臥蒼穹,漫隨天外雲捲雲舒。
一曲畢,陳志安收回心思,忍不住問道:“清風,你還會吹笛子?”
易清風卻是悵然若失,雙手捧著笛子,搖搖頭答道,“不知道,關於過去,我沒有一點記憶...今天白天的時候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所以我想,如果我手裏能有一隻笛子,會不會想起什麼。”
陳志安只道易清風與其他孩童一般,是被人強擄而來。他完全沒有猜到,這個看似比同齡人要成熟聰穎地多的孩童,命運竟是如此多舛。“那你有沒有想起什麼?”
易清風低頭望著竹笛,失神落寞道:“什麼都想不起來。”
陳志安微微心疼,提起手,輕輕撫摸著易清風腦袋,柔聲說道:“那你就不要去想了,把這裏當做自己的家吧。”
把這裏當做自己的家?易清風有想過在三玄觀落地生根,因為那裏有慈祥和藹的林中立,有憨厚善良的袁啟明,更有看似嚴苛,實則寬厚的秦牧之。可這裏有什麼?暗無天日的房間,冰冷無情的床榻。
唯一讓他覺得溫暖的只有陳志安。所以他一想到自己逃離這裏之後會連累陳志安,心中便一陣愧疚。
至少現在,讓師父好好過吧。所以他最終還是點了點頭,表示答應。
冷不丁有人說道:“你們兩人可真有興致,大半夜地不睡覺,跑來這裏數星星?”
陳志安與易清風同時一顫,循聲望去,藉着皎潔月光纔看清楚,原來是張義。
陳志安知曉此人心高氣傲不易相處,當下便與易清風輕聲說道:“走吧,回去睡覺了。”
易清風點點頭,多看了張義一眼,只覺得此人額狹嘴闊,不似好人。
對於兩人的不理不睬,張義並未放在心上。“北風”是個什麼樣的組織,他最清楚不過,住在宅院的十三教頭與十二孩童,不過邢真手裏的棋子而已,棋子關係如何,重要嗎?
他皮笑肉不笑地望著二人離去,直到二人徹底消失在黑夜中,他才收回視線,抬頭望向皎月,重重嘆了口氣。
因為命運不公!
僅以排名而言,施博勻目前在十二孩童之中排名第六,比易清風還要往前兩個名次。但張義目光獨到,他分明看到施博勻的未來一片黑暗。
在所有孩童之中,數施博勻和南宮央柳訓練最為刻苦。而兩人的成績卻是天差地別。南宮央柳在十二孩童之中,成績第一!且遠遠領先於第二名的鄭文銳。
最讓他覺得心煩的,還是易清風。
雖然易清風每每考試之時,總會故意收斂,使得成績穩居中下游的位置。但這一切,他怎麼會看不清楚?
若是易清風與施博勻認認真真地比上一場,施博勻仍然只有捱打的份!
想到這裏,他忍不住嘆了口氣:這小子只有殺氣最為旺盛,其他的,根本就是普通水準。沈莫然怎麼會挑中這種人?不過這樣也好,現在抓住了他的把柄,到時也好辦一些!
廂房,左起第三間房間。
南宮央柳赤腳踩在地上,透過窗戶望向窗外,依然心如止水。
從進入大宅到現在,已經過去半年,而她,卻從來沒有思念過自己的家,從來沒有思念過母親溫暖的懷抱。
因為她的母親在她很小的時候就死了。
她出生在江湖中頗有名望的一個幫派之中,父親威名遠播,可與三豪“林中立、雲上行與第五鯤”平起平坐。
只是她的父親重男輕女。她出生的那天,她父親來看過一眼,見到是個女娃,便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她母親便是在她出生時感染了疾病,數月之後,不治身亡。
雖然她身為“小姐”,待遇與下人並無甚區別,穿得破爛,吃得破爛。甚至還要靠下人的同情與接濟,才能勉強活下去。
人爭一口氣。所以她很小的時候便開始習武,扎馬步,出拳,樣樣都學,只為父親能夠多看她一眼。
她父親的的確確是看到了,卻覺得她礙眼,將她趕出了家門。
但她沒有哭,只是赤著腳走著,走了整整一天,最後終於有人收留了她。
然後當天晚上,一場大火...
初秋的夜幕原本繁星滿天,但因為當空一輪皓月,使得繁星黯然失色。
南宮央柳重重嘆了口氣,想起易清風,她的雙拳猛然握緊,過得片刻,漸漸鬆開,而後搖了搖頭,回去床上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