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謊言
漆黑的夜,七八個酒罈隨意地糖在涼亭的石桌上。
這裏早已沒有了人,至少已沒有活人。
只有秋風灌進酒罈發出“嗚嗚”的聲音,像是人的嗚咽,風的哭嚎。
吞象和尚巨大的身軀依舊躺在地上。
他從不願吃虧,而他的身子此刻正在被三隻野狗啃咬。
野狗瘋狂地撕扯著他身上的肉。
吳弘文已聞道了細雨中的血腥氣,腥氣很重而且潮溼,令人作嘔。
當吳弘文和洪衝來的時候,那三隻野狗早已經跑了。
狗的感覺比人的更敏銳,因為他們早已感到一股強大的殺氣正在向這邊運動。
洪衝看著躺在地上的吞象和尚,不禁嘆息一聲,雙掌合十道:“南無阿彌陀佛…”
一個人,無論他生前霸佔了什麼,在他死後終將化為烏有。
這個世界對於蒼生最平等的事情恐怕就是死亡。
洪衝沉默了半響,方纔緩緩說道:“耶律含煙早已經走了。”
吳弘文眼睛盯著石桌上的酒道:“我知道,石桌上的酒罈已全部空了。”
洪衝顯得有些失望,道:“他會去哪兒?”
洪衝看了一眼吳弘文,忽又搖頭喃喃道:“你擇你們會知道呢。”
吳弘文略微沉吟了一會兒,笑道:“不瞞前輩,耶律含煙要去哪裏我還正巧知道。”
洪衝的眼裏又燃起了一絲興奮,道:“你知道?”
吳弘文點頭道:“剛纔與他喝酒的時候,他已經告訴了我。”
洪衝道:“那他去了哪裏?”
吳弘文道:“城西楓林,不過不是現在。”
他又接著補充道:“他現在在哪裏,我也不清楚了。”
洪衝道:“城西楓林?什麼時候?”
吳弘文的話到了嘴邊又硬生生地改了口,道:“三天以後。”
吳弘文臉上露出了些許慚愧之色。
他實在不願意欺騙洪衝,即便這是一個善意的謊言。
可是他只願這樣做,因為他只能這樣做。
這是一種人性的光輝,世上正是因為有這種人性光輝的存在纔不至於一直寒冷。
這種光輝可以講無盡的黑暗照亮,迎來黎明。
黎明就是希望。
撒了謊的人,總會是有些慚愧的,只是有的人寫在臉上,而有的人卻藏在心裏。
黑暗唯一的好處就是可以掩蓋真相,吳弘文此刻臉上的表情洪衝是無論如何也看不到的。
洪衝沉吟道:“他去那裏做什麼?”
吳弘文道:“赴約。”
洪衝道:“誰的約?”
吳弘文沉吟道:“我的一位朋友。”
洪衝怔了怔道:“你的那位朋友約他做什麼?”
吳弘文嘆息道:“決鬥。”
洪衝並未問及決鬥的原因,而是轉口問道:“耶律含煙為何要將這些告訴你呢?”
吳弘文苦笑道:“這個我的確不知道,他的行為有時候的確讓人琢磨不透。”
他接著說道:“或許…只是因為我配得上喝那石桌上的酒罷了。”
洪衝又問道:“三天後你會去麼?”
三天後,吳弘文當然不會去,因為到時候耶律含煙早已不在那裏。
可是,洪衝正看著他,等著他回答吧。
所以吳弘文只有回答:“或許我不會去。”
洪衝道:“你的朋友不願你插手?”
吳弘文點頭道:“他想自己親手殺了耶律含煙,我瞭解他。”
洪衝一字字道:“無論如何,三天之後我一定會去。”
吳弘文抱拳道:“前輩保重。”
話罷,摺扇一撐,便扭頭要走。
洪衝卻突然將他叫住,道:“我忘記告訴你一件事?”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心”,別人對自己是好是壞他的心中自然有一杆稱,何況是洪衝這樣愛憎分明的人。
吳弘文停下,又轉過身來問道:“前輩還有什麼事沒有交待?”
洪衝似乎在想著什麼,過了半響才緩緩說道:“你還記得今日在麪館裡的那個酒保嗎?”
吳弘文頓了頓道:“當然記得,那酒保不是一直一副百無聊賴的樣子麼?”
洪衝笑道:“不,他絕不是。”
吳弘文道:“哦?”
洪衝接著說道:“當時,你和莫冬雲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我們三個和尚的身上,自然不會發現那酒保有何異樣。”
吳弘文在回憶今日麪館中的酒保,可他思來想去也想不出那酒保有何異樣。
他抱拳道:“在下愚鈍,還請前輩指教。”
洪衝道:“當時你在和莫東雲在說一件關於歌謠的事情?”
吳弘文道:“的確。”
洪衝接著道:“那酒保一直在聽你們說話,他擦桌子的時候在側著耳朵聽。”
吳弘文笑道:“前輩不也全都聽到了麼?”
洪衝也笑道:“我的確是聽到了,可是我卻並不知道你們說的是什麼。”
吳弘文道:“那酒保又怎麼會知道?”
洪衝道:“他一定知道。”
吳弘文更是不解,道:“前輩怎知他一定知道?”
洪衝道:“我若告訴你那麪館的酒保在你們說話的時候早已換了一個人呢?”
吳弘文細細回想,那酒保一共往他們的桌子上端了三次酒。
他第二次端酒過去的手似乎就已不是先前的那隻手。
先前的手粗糙,佈滿老繭,後來的那隻手卻細膩白嫩了許多。
那店裏只有一位酒保,絕不可能有第二個人。
吳弘文突然覺得後脊發涼,他已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第二個人若不是酒保,那他會是誰?
他又為何要偷聽他和莫冬雲的話?而且他似乎真的明白莫冬雲說得是什麼,他的目的究竟是什麼?
吳弘文忙道:“前輩如此一說,我倒真的想起來了,後來上酒的那人絕不是酒保。”
洪衝道:“所以我覺得他很可疑,只是我也不清楚他究竟是什麼目的。”
洪衝又問道:“你走的時候莫冬雲老先生離開那麪館了嗎?”
吳弘文怔了怔道:“還沒有。”
他的神情已經有些焦急,他或許從來不為自己的事情焦慮,可是他卻會為別人的安危擔憂。
即便他與莫冬雲只有一面之緣。
他匆匆向洪衝辭行。
因為他一定要回到那麪館之中去看看,他若不去看一眼,他甚至會覺得自己對不起莫冬雲。
漆黑的夜色中,只剩洪衝還獨自站在原地。
他還有一件事要做——將吞象和尚的屍身埋葬。
即便他和吞象和尚只是萍水相逢,也不願看到他暴屍荒野。
在他的眼中死人似乎要比活人重要。
他覺得活人彷彿正在受苦,死亡卻是一種解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