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鏖戰中土 下 4
蒼茫天穹底下,縱橫水道切割著大地。一匹棕色駿馬不斷踏入這些窄淺的小河又攀登上河岸,逐漸接近東方地平線上如高牆般聳立的森林壁障。跨在馬背上的騎士身披灰斗篷、揹負長弓,太陽正持續在她背後西沉,馬蹄前的yin影越拉越長。在日光徹底消逝之前,一人一騎終於di達了森林邊緣。可來自洛汗的駿馬卻忽然打著響鼻蹬蹄踏轉,一步也不肯再前進。洛斯蘿睿爾勒定馬韁,不眠不休的趕路讓她和馬匹都感覺十分疲倦——但這不至於令駿馬止步。她訝然抬首,仰視眼前的樹木。最後的夕照就映在高大肅穆的樹gan上,可原本伸展如雲的樹冠卻只葉全無!被餘暉映成猩紅色的蛛網與苔灰纏滿死去橡樹的枝椏,彷彿樹木滲出的血,而腐朽yin寒的氣息正絲絲縷縷從枯木下的林道入口洩露出來——這纔是馬兒止步不前的原因。
洛斯蘿睿爾收回視線又左右望去,見兩側仍然活著的樹木全都偏斜歪倒,彷彿屈從於某種意志生長出病態的畸形,一切都顯得灰敗凋零,毫無春日新生的跡象。洛斯蘿睿爾眸光閃動,難抑心頭的驚痛——她記憶裡的大綠林絕非眼前的模樣!這漫長的六百年、她所缺席的時光裡到底發生了什麼?讓精靈們美麗的國度被黑暗侵蝕成這樣?高傲如瑟蘭迪爾又怎麼能容忍下這些?洛斯蘿睿爾緊抿雙唇,冰藍的眼瞳裡微微泛起了淚光。過一刻,她伸手輕撫馬鬃,心底默誦起一段安神的咒語。這段日子裏她與坐騎建立起了信任與情誼。馬兒感應到主人的安撫,果然重新鼓起勇氣往前邁步。但它天生驕傲的頭顱卻自此垂得很低,顯然仍被看不見的恐,怖力量所壓制。洛斯蘿睿爾摘下背後的長弓,在最後一線光亮中策馬踏入了森林。
鋪天蓋地的夜色再度降臨黑森山,幾名西爾凡哨兵坐在塔蘭上分享宵夜。他們吃的不是冷冰冰的乾糧而是煮熟的豆類,這在戰時算是不錯的飲食。自深溪谷一戰後敵人沒了動靜,精靈們緊繃的神經也得以放鬆下來。可週圍的環境並不安寧,風聲穿梭在岩石和樹林之中,聽起來淒厲又刺耳。“今晚的風聲真可怕,”一名西爾凡說,“維拉知道我有多想念家裏的壁爐,那兒的吊鍋裡總燒著最美味的肉湯。”“恐怕你想念的不只是壁爐和肉湯,還有那燒湯的漂亮小手吧!那雙手不只會燒湯,還會把她的丈夫照料得停停當當。”他身旁的同僚露出意味深長的笑意接道。年輕精靈的耳尖頓時紅了,思緒顯然已乘著同伴的話飛回了林山的家中,過一刻他訕訕的迴應:“我並沒有想到你說的那些……”“我剛說了什麼?”老兵們頓時發出哈哈的笑聲,調侃缺少經驗的晚輩是他們出征在外的樂趣之一。
“小聲點!”這時另一名始終沉默的精靈打斷兩位同伴的談話,神情緊張的說,“我看這不是風聲!是野狼的叫聲!”眾精靈陸續都站了起來,四面眺望出去。他們腳下是附近最高的一座塔蘭,非戰時巡林隊伍會利用這兒露宿。如今這些塔蘭都被設定成了瞭望哨——哨兵們藉以監視樹下的道路,站立起來更能望見相當遼闊的區域,聽清更遠處的聲音。“那是狼群……似乎受到了驚嚇。”一名精靈猶豫的判斷,他的同伴們面面相覷。忽然,破風的呼嘯響起,只見一團藍色的火焰衝上天空,於暗夜裏拉出明亮筆直的焰尾!
“有人放焰火?”年輕的西爾凡仰起臉,疑惑注視那團藍焰,眼前的景象令他想起新年夜裏林山的慶典。可他話音才落,那團藍焰突然在半空爆出白熾的光芒,隨之傳來一聲炸響!精靈們因為震驚和恐懼而瞪圓了眼睛,望著無數耀目的火球自爆,炸中心四散,紛紛墜,落向漆黑的森林。而一接觸到那邪,火,樹木的枝梢立刻騰騰燃燒起來!更加恐,怖的是,其他方位上邪,火也在接二連三的升起炸裂!火苗藉着風勢飛速從一棵樹躥向另一棵樹,整片山丘的邊緣都很快沾染上火紅的烈焰,濃煙自焰光深處滾滾而起!“快……快回主營地稟報費倫大人!”一名精靈反應過來說。“恐怕不用我們稟報,連陛下也已經知道了。”另一名精靈面色鐵青的迴應。
營地裏一片混亂,四處散落著武器和裝備。剛入眠的精靈們全都驚醒過來,自營帳中匆匆穿戴好跑出,其中有許多立刻攀上樹梢朝四面張望。瑟蘭迪爾亦和各隊隊長們立在塔蘭之上。夜風呼嘯,整座黑森山都彷彿籠罩在火焰的風暴中。呼吸漂浮菸灰的空氣,望著飛速蔓延的山火,不少精靈急出了眼淚。千年來儘管黑暗不斷侵染密林,精靈們仍竭盡所能守護這些樹木,所有雷擊引起的小火都被及時撲滅掉。而如今,炫亂騰吐的火舌正把所有樹木都舔舐吞噬,痛惜之情甚至令他們忘記了自己的安危,只是又驚又怒的望著這由南至北漸成包圍的大火。“集合部隊,準備突圍……拋棄多餘的裝備,分發剩下所有箭矢!”瑟蘭迪爾嗓音低沉的下令,雙手於身側狠力握緊。明亮焰光燒灼在他的眸心,掩蓋了原本的瞳色只留下熠熠一片血紅,映著暗夜與毀滅交織的景象。
得到命令,精靈隊長們立刻分散集合士兵,將營地裏的混亂控制下來。唯有瑟蘭迪爾依然獨自立在塔蘭之上,凝眸注視著燃燒的森林——直到他身後腳步聲響起,費倫匆匆登上木平臺。“陛下,請披甲吧。”費倫說。忽然一陣夾著菸灰的熱風涌動,費倫扭頭閉上了眼睛。等他再度睜眼,見精靈王仍緊盯著遠處,劍鋒般的目光憤怒尖銳。“換一副普通的熟皮甲來,還有取長弓和箭筒。”瑟蘭迪爾頭也不回的吩咐,熱風仍颯颯鼓動他的灰袍與金髮。“皮甲?”費倫不由吃了一驚——他手中捧著的是精靈王戰時披掛的全副銀甲。而普通士兵的皮甲只包括護肩、護臂和護膝——輕便是輕便,防禦性卻比合金甲差許多。“用鷹隼給阿卡德納和林山送信。再吩咐下去,每個人都把斗篷浸溼,領取武器後出發。”瑟蘭迪爾顯然沒有理會對方疑問的打算,只是繼續下令。費倫深吸口氣,終於低下頭答應“是”。
營地裏所有盛滿羽箭的藤箱都被開啟,精靈們紛紛動手為自己身背側挎的箭筒灌滿羽箭,每個人都至少背了三筒。瑟蘭迪爾行到陣前,與子民們一樣他也短裝輕甲、負箭執弓,甲衣外披著浸水的連帽斗篷,安加赫爾的鋒芒被暫時藏在了溼透的布匹之下。他嚴峻掃視所有士兵的眼睛,之後點點頭說:“很好,我從你們眼中看到了憤怒,和我心中感受到的一樣的憤怒。千年前,你們中有的曾跟隨我父自綠林出兵,面對過同一個敵人。無數同胞與我的父親都埋骨達哥拉,也因為他們的血,敵人嚐到了敗果。如今魔王又故伎重演,在長湖、孤山、在密林同時點燃戰火,想要迫使整個大河東岸都屈服於他的野心。漫長恐,怖的黑夜看起來將重新降臨,即使瓦爾坦的星辰也無法照亮——但我不相信是今夜,更不相信是在我們的土地!你們和我一樣不知道什麼是恐,怖,燒燬森林的畜生就在山下——拿起你們的弓箭,跟我去殺了它!”
烈火焚燃的山腳外圍,一大群半獸人正拼命伐木開闢隔離帶——否則山火就將毫不留情的報復縱火者,把他們也一併吞噬。但半獸人首領夏格拉顯然自信一切都在掌控之中,每當一株大樹倒下他便哈哈大笑,他的屬下們更會得意的揮動刀斧狂呼高喊,一道詛咒阻擾魔君大業的精靈們。可不久,另一種怪聲混雜響起——那不是人類或精靈所能發出的,而是一種極度淒厲的慘嚎。連半獸人也呆愣住了,紛紛盯著怪聲傳來的烈火深處。忽然,一大團焰光跳躍而起,突兀飛撲向隔離帶之外!立刻有十數名半獸人被焰團撞倒,衣衫被火苗點著,驚恐的呼痛打滾。而那團火焰還在半獸人群中拼命亂竄,將火苗點得到處都是——原來那是一群被繩索套住尾巴、被烈火燒著皮mao的野狼!
就在半獸人抽刀應付發瘋的狼群時,此起彼伏的箭矢呼嘯又響起!無數利箭從山坡上飛射而下,穿透大火沾染烈焰,射得半獸人們抱頭鼠竄。夏格拉趕緊喝令,試圖穩住自己潰散的隊伍。他高聲大喊道:“給我用盾牌擋住!這些精靈看不見目標只是在亂射,他們遲早會被燒死困死在山裏!”可他話音剛落,雄渾的號角便自烈焰滾滾的山頭響起。焰光再次來回炫動,無數渾身浴火的精靈竟奮不畏死的衝殺出來!夏格拉瞪大了眼睛,見衝在隊伍最前方的精靈已箭在弦上,剛躍出火陣便一箭放出!他來不及發出任何慘叫已歪斜著倒下,而那精靈這才一把扯開身上著火的斗篷,露出殺意兇狠的眼睛和火光照耀下閃閃發亮的金髮——長弓在他和子民的手中接連彈響死亡的樂章。夏格拉捂住咽喉的血洞匍匐掙扎,從他的視角現在只能望見部下們閃避箭矢的雜亂腳步和不時砸入泥土的彎刀。他只能在心底詛咒精靈了,任何語言都無法從他的唇she發出。但他還是不甘這麼死去,他曾被許諾戰勝後的許多好處與前程。所以他慢慢爬向戰場的角落,想要竭盡一切可能活命。然而亂箭並沒有放過他,很快將他釘死在地上。
森林的怒火終究報復了點燃它的人。從夏格拉倒下時起,半獸人部隊便陷入了無人指揮的混亂中。一方是蠢笨的無首之徒,一方卻是燃著復仇怒火紀律嚴明的戰士。若論人數半獸人佔絕對優勢,可精靈居高臨下,交兵的結果卻成了勢均力敵。許多半獸人都被自山坡射下的箭矢刺穿身體,也有人爲了躲閃,慌不擇路的投入被野狼之火熊熊點燃的荊棘叢,化做一團火球慘嚎掙扎。不過更多的半獸人因著另一層懼怕而ting受住了精靈的箭雨,繼續靠盾牌和人數優勢將山坡圍困。到黎明時,精靈們幾乎射光了所有的箭。這些半獸人以為機會來了,開始重新擠在一起往上攀爬,盔甲相di發出刺耳的碰撞聲。瑟蘭迪爾扔下,身上最後一隻射空的箭筒,冷眼睨視著山腳來勢洶洶的黑潮。忽然一道電閃劃過他的腰際,安加赫爾出鞘。數以百計的精靈也在這一刻揹回長弓拔取刀劍,山坡上閃動起一片銀芒。林地王國的號角再度吹響,戰士們衝殺下陡坡,激烈的白刃戰在山腳附近爆發。精靈劍舞動的刃光如星辰般明亮,安加赫爾更彷彿是銀色的獠牙,瘋狂嗜飲半獸人的黑血。這場大戰從半夜持續到天明,但火光與濃煙早已模糊了時間界限,沒人知道戰鬥確切結束在何時,半獸人最終死的死逃的逃,可大火仍在蔓延——整座黑森山的樹木看來都無法擺脫燃成灰燼的命運。
割破最後一名半獸人的喉嚨,瑟蘭迪爾一腳蹬開對方的屍體,之後喘,息著提劍四顧。久戰的疲倦和過多的菸灰嗆入令他胸,口悶痛,眼前一陣陣發黑。但他面上毫無動搖之色,很快下令士兵們集合。比起出徵時,精靈隊伍的人數只餘下不足一半。許多精靈都在火陣突圍時受傷,或因敵人的刀斧而傷殘甚至死去,傷兵又佔到士兵的一半——這是個極為慘烈的數目。聽完費倫的彙報瑟蘭迪爾點點頭,又望向火勢減小但仍舊持續燃燒的山林。菸灰和火花在晨曦的微風中打旋飛舞,黑煙自山丘頂上升騰飄散。被燒燬的森林只有依賴漫長的歲月去治療,此時此刻,即便是擁有維雅的智者也會無可奈何。瑟蘭迪爾閉目搖晃一下,等眩暈感過去他纔再次睜眼,視線回到同樣疲憊不,堪的子民們身上。這一戰戒靈沒有現身,他推想仍有半獸人集聚在其他方位,他們突圍的訊息不久就會被竄逃的敵人帶往各處。因此隊伍不能久留,只有儘快撤退、徐謀再戰。就在這時,一隻鷹隼撲稜稜降下,飛落在矮樹枝上。費倫忙走過去,取出它翅下信筒裡的紙卷。讀完上面的內容,費倫的臉色變得極為難看,趕緊將信呈到瑟蘭迪爾的面前。“寫了什麼?”瑟蘭迪爾問,他不想讓屬下發現自己眼前已黑得看不清任何字跡。
費倫垂下頭說:“戒靈正帶領大軍正面強攻阿卡德納,海拉爾報告說情況危急,請求援軍解圍。”瑟蘭迪爾黯淡的眸心再次灼燒起來:“這次有多少敵人?”“大約三千人。”“三千……”瑟蘭迪爾怒目低語——敵人倍數於前一輪進攻,而眼前排除傷兵還能繼續作戰的恐怕只有兩百餘人。咳嗽一聲,瑟蘭迪爾咬牙又問:“現在戰況怎麼樣了?估計還能守多久?”費倫依舊垂著頭,表情愈加沉重的說:“海拉爾發信時……阿卡德納的外城已經被邪,火炸開了一個缺口……”瑟蘭迪爾的眸中猛然精光迸湛,但隨即難以支,持的埋身,緊按住胸膛劇烈嗆咳。“陛下!”費倫急忙想要上前攙扶,其餘精靈不少也驚詫失聲,可費倫卻在接觸到精靈王的目光時猶豫了。瑟蘭迪爾眼色凌厲,回視一眼自己的傳令官。費倫於是不敢擅動,只得重新垂手站好。待幾口鮮血斷續嗆出,瑟蘭迪爾才艱難的拄劍直身,滑,落,胸,前的金髮髮尾竟沾染了血跡,發間面色如同黑,森林冬日暗淡陽光下的積雪。許多精靈還從未見過自己的國王變得像現在這樣蒼白、衰弱,都不知如何是好。瑟蘭迪爾又喘,息一刻,終於抬眼掃視子民們的臉龐,見上面寫滿驚慌他不由皺起眉頭。“林山會有援兵發出,”他說道,又咬牙竭力控制下氣息,“先沿著喧吵溪向北撤退。得到我們突圍的訊息,進攻阿卡德納的敵人會分兵跟來……就讓那些畜生跟來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