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孤山訪客1
時移境遷,自史矛革毀滅埃雷波爾,矮人再沒有出現在精靈小道上,東西往來他們寧可繞行南方,也不再踏足精靈王的土地。埃雷波爾的王室貴族們曾經在多衛寧地區的人類城鎮輾轉多年,後來老王索爾終於無法忍受困頓的流浪生活,留下書信給兒孫,獨自闖入先祖所建的凱薩督姆城——如今的摩瑞亞礦坑。結果在那裏,他被埋伏地底的剛達巴半獸人捕獲,獻給了暴虐的阿佐格二世。在對索爾極盡羞辱後,阿佐格二世斬下了他的頭顱,並用一根鋼矛刺穿索爾的頭插於凱薩督姆城上。這仇恨促使索恩與索林向鐵丘陵矮人求助,鐵丘陵之王丹恩決定出兵為親族復仇。
不久,浩浩蕩蕩的鐵足軍即南下與埃雷波爾的殘部匯合,再一同折轉向西進軍摩瑞亞。這場發生在迷霧山脈及地底礦坑中的大戰持續了九年,沒有任何外族參加,最終矮人取得勝利。少年英雄的索林斬斷了阿佐格二世的右臂,半獸人們護著他們傷殘的國王向北逃竄回了剛達巴。不過這場戰爭亦使矮人遭到重創,死亡之多竟沒有足夠的土窖埋葬同胞。戰後,索恩欲以摩瑞亞立國,恢復王室的榮耀,可丹恩卻勸阻他,告誡他地底的炎魔仍在,摩瑞亞並不能長居久安。索恩一眾於是退出了摩瑞亞,但索恩本人卻意外失蹤。他的兒子索林從此帶領仍願追隨王室的臣民西遷,數年後,這些矮人在迷霧山脈以西的藍山安家,憑藉精湛的打造手藝重新過上了穩定的生活。然而埃雷波爾的亡國之恨並沒有被遺忘,老王索恩的被殺之仇也沒有被遺忘。
三十年轉瞬而逝,密林精靈們依舊每日例行掃蕩著林地裏的蜘蛛,與密林河下游的人類城鎮通商往來。吉瑞安的後裔,巴澤爾之子巴德成爲了一名船販——常年向林地王國收購運貨的空桶,再販回到長湖鎮與多衛寧地區。巴德婚娶時,瑟蘭迪爾賜給他一把精靈劍作為禮物,而他美麗的新娘得到了一枚鑲嵌寶石的胸針。後來,這枚胸針被作為亡者生前唯一的一件飾物陪葬進了地底的墓穴裡。可憐的巴德一夜間滄桑消沉了許多,他必須獨自撫養三個尚未成年的子女。萊戈拉斯遺憾的談起這個訊息,忍不住感嘆人類脆弱又短暫的生命。聽兒子自言自語到這兒,瑟蘭迪爾原本安寧的眉心微微蹙動了一下,目光停頓在信箋的字句上。
“領主大人寫了什麼?”萊戈拉斯的注意力到底從那個令人沮喪的訊息轉移到了父親身上。他直接趴到書桌對面想要看看信紙上的字句,瑟蘭迪爾卻匆匆將信摺疊,放回封套裡去。拆開的封口有一處被破壞掉的火漆紋章——精緻的埃蘭迪爾家徽。“我要去一趟瑞文戴爾,萊戈拉斯,”瑟蘭迪爾說,“我不在密林的時候你把巡邏隊交給海拉爾,自己留在林山處理事務。”萊戈拉斯直起身點點頭說:“是,Ada,可您為什麼不派我作使者,要親自去呢?瑞文戴爾發生了什麼大事嗎?”瑟蘭迪爾沒有立刻回答,而是起身為自己和萊戈拉斯各倒上一杯酒,如今他的兒子也被培養成了好酒的行家。徐徐飲下一口瑟蘭迪爾才說:“是米斯蘭達又發起了一次聖白會議,邀請中土大陸所有的精靈領主參加,我沒有理由再拒絕。”
“米斯蘭達?”提起這個名字,萊戈拉斯不覺眉眼都笑開了,“我很久沒有見到灰袍巫師了!也快有一百年沒去林谷了!我能和您同去嗎?”瑟蘭迪爾沒什麼好氣的瞪他一眼,說:“萊戈拉斯,你有沒有身為王儲的自覺?難道你五百多歲了還想看那幾只魔法蝴蝶嗎?”“不是這樣Ada,”萊戈拉斯不滿的扁扁嘴,跟著又辯解,“我記得米斯蘭達和我約定,等我成年時一道蕩平多爾哥多,將所有邪惡驅逐出密林。這次去瑞文戴爾大家就是要商議這件事吧?”“也許吧……”瑟蘭迪爾轉動把玩著手中的酒杯,目光沉寂在不知名的遠處。他不願告訴萊戈拉斯信中還有關於孤山、關於統御魔戒的內容。召集聖白會議的目的,並不如萊戈拉斯想象的那樣簡單。
在父親陷入沉思的時間裏,口渴的王子殿下喝光了好幾杯多衛寧。當他喝到第四杯時,瑟蘭迪爾比他先一步拿走酒瓶,為自己的空杯添上。“這次去林谷我要帶走陶睿爾,讓埃爾隆德為她檢查毒傷是否已經痊癒。卡洛芬德林會留下做你的近衛,也輔佐你處理政務。”原本聽說陶睿爾也要離開萊戈拉斯露出徹底的失落,但這失落很快在聽到卡洛芬德林的名字時變成了興奮。他一臉狡黠的笑著說:“Ada,我記得您以前讓我和卡洛芬德林比試,如果我堅持過十招您就會答應我一個請求。”瑟蘭迪爾淡淡看向他,“那時你的身高只有卡洛芬德林的一半,難道現在你還要他讓你嗎?”萊戈拉斯臉一紅,皺起眉說:“我從來沒有要卡洛芬德林讓我!這一回,我要好好和他比一場劍,叫他知道誰纔是密林的頭號勇士。上次晚宴時斗酒他已經徹底敗給我啦!”“哦,原來這就是密林的頭號勇士……”瑟蘭迪爾語含嘲諷的說,不過他對兒子莫名而起的興致,以及自小便把刀劍老師當做假想敵早已習慣。轉過頭,他對一臉討好笑意的萊戈拉斯說:“好吧,讓我看看你的實力。如果你贏了卡洛芬德林,我會滿足你的請求。”
數日後,由王子殿下親自統領的近衛隊護衛著精靈王從林山出發,前往迷霧山脈以西的瑞文戴爾林谷。萊戈拉斯的心情好極了,他當著父親的麵,在操演場上用雙刀打落了卡洛芬德林的長劍——世上暫時都不會有什麼事能比這一件帶給他更多的滿足了。還沒走出林山,萊戈拉斯已經忍不住嗓音清朗的唱起歌來。他唱的是《麗西安之歌》的第一樂章,唱詞用了許多旖旎的詞句去描繪多瑞亞斯的河流解凍,早春的繁花盛開,緹努維爾踩著青草翩然起舞,而宿命中即將相遇的英雄正踏過山崗與茂林行來——這些美好的唱詞正巧與眼前的景物相應。瑟蘭迪爾不時瞥向沉浸在歌曲裡的萊戈拉斯,一些許久不曾憶及的往事被那張青春生動的臉龐牽引出來。他還記得,洛斯蘿睿爾也曾經這樣唱著歌陪他在春日的林地裏漫遊。一根根擋路的柔韌青枝被她用纖細的手指撥開,偶爾飛花會落在她淺棕的髮辮上,彷彿安靜棲息的蝴蝶。如果蘿睿爾還陪伴在自己身邊,一定也會喜歡兒子的歌聲吧——瑟蘭迪爾默默的想,又不禁笑自己居然沉浸於妄念。
“Ada,”一章終了,萊戈拉斯停止了歌唱喚道。“唔?”瑟蘭迪爾隨口答應。“您很久沒有這樣放鬆過了吧?”“為什麼這麼說?”“因為您笑了,我已經好久沒有見您這樣笑過了。”雖然在說父親,萊戈拉斯自己卻也笑意滿滿。瑟蘭迪爾挑眉睨他一眼,“那是因為你最近沒有惹我生氣。”“Ada……”萊戈拉斯不滿的拖長了尾音,令騎行在他身後的費倫和陶睿爾都忍不住偷笑。精靈們的馬隊就這樣向着迷霧山騎行,到第四天的時候終於行出密林來到大河邊上,這時意外發生了。只見遠處林地邊緣,一個穿著灰袍的老者被一群座狼追逐著正由南往北狂奔。老人似乎受了傷,雖然不斷以手杖回身擊打座狼,還是無法擺脫糾纏。
“灰袍巫師!”萊戈拉斯吃驚的叫道。瑟蘭迪爾朝他點一點頭,他立刻對已經摘下弓的陶睿爾說:“走!”國王的近衛隊於是分離出數騎,疾馳往巫師那邊。精靈們的白羽箭在高速騎行中射出,一群座狼很快橫七豎八躺了一地。等座狼全都被射死,萊戈拉斯輕快的策馬過去,臉上帶血的巫師正好拾起掉落在地上的尖帽子。看清萊戈拉斯的模樣,巫師露出驚訝又欣喜的表情。“哦,伊露維塔在上!這不是萊戈拉斯·綠葉嗎?”一切無誤,對方正是甘道夫——只有甘道夫纔會在“萊戈拉斯”之後加上通用語“綠葉”一詞做稱呼。“弄得真慘啊,米斯蘭達,”萊戈拉斯皺起眉說。他眼前的巫師渾身上下都帶傷,還有些傷並非是座狼咬的。雖然傷口都不深,但人看起來邋遢又狼狽。“你從哪兒來?又怎麼惹上的麻煩?”萊戈拉斯好奇的問。甘道夫沒有回答,只咧開嘴彷彿尷尬的笑笑。
“巫師現身總要追求出人意表。”說話的卻是騎著角鹿緩緩行來的瑟蘭迪爾。萊戈拉斯看一眼父親又看一眼甘道夫,朝後者笑著眨眨眼睛。甘道夫趕忙用還能抬起的一隻手按住帽子,朝精靈王彎了彎腰算是行禮,然後咳嗽兩聲說:“咳咳,瑟蘭迪爾陛下,你和你的馬隊是要去瑞文戴爾林谷吧?正好正好,帶我一程吧,憑我這兩條老腿是按時走不到林谷啦!”瑟蘭迪爾打量他一回,最終什麼也沒有問,只淡淡說:“我可以借你一匹馬,不過上馬前擦乾淨你靴子上的血,別弄髒了馬鞍。”陶睿爾立刻跳下馬,將自己的坐騎牽至甘道夫跟前。老巫師連聲道謝,陶睿爾不動聲色的回禮,之後的路程她與費倫共乘一騎。
數日後馬隊到達瑞文戴爾,埃爾隆德與秘書林德爾在谷口迎接眾人。那時甘道夫的傷已經好了不少,但一條胳膊還用繃帶吊在脖子上,埃爾隆德趕忙把他請入內室進行治療,密林的精靈們則被林德爾帶到客房休息。當夜林谷舉行了晚宴,招待遠道而來的王者們。除了瑟蘭迪爾,列席的還有水手之王瑟丹,洛絲蘿林的凱蘭崔爾女王,以及薩魯曼、甘道夫和瑞達加斯特三位巫師。這樣的晚宴雖然有豎琴和長笛相伴,氣氛還是難免嚴肅沉悶。坐在末席的萊戈拉斯草草飽了腹便想溜出去,可他朝侍立在瑟蘭迪爾身後的陶睿爾使眼色,要她也跟著出去時,卻引來父親的一眼瞪視。萊戈拉斯一個人悻悻的離開了餐廳。其時埃爾隆德的雙生子仍舊在北方荒原上獵殺半獸人,見尋不到玩伴,萊戈拉斯只好獨自在夜幕下的柱廊與花園裏轉悠。他早已不是第一次來瑞文戴爾,但這裏的許多地方對他來說還是陌生新奇的。
不知漫遊了多久,他最後散步到一座小小的花園。園中遍佈的藤蘿攀著花架與樹木而上,掩映著其中一尊女子的石雕坐像。坐像底部刻有精靈語的銘文,說明這是一座墓碑。萊戈拉斯又走近了一些,驚訝的發現這座石像刻畫的原來不是精靈,而是一名人類女子。它看起來還很新,應該是才製作不久,但一旁抽枝的的藤蘿已經有了攀附的跡象。幾片青葉恰到好處的點綴著女子的鬢髮,將那張原本沒有溫度的面龐襯托得意態生動。萊戈拉斯不禁讚歎了一回石工,才又把目光投向底座的銘文。“吉爾蕾恩……登丹第十五任酋長阿拉鬆二世之妻……”萊戈拉斯藉着星月光芒念出來,忽然悟到墓主人與埃爾隆德領主之間的親屬關係。
“她是我的母親。”
輕輕的一聲精靈語。萊戈拉斯轉過身,見一名黑髮的人類青年正朝自己走來。他和林谷精靈一樣穿著褐色的外套,有著深邃的眉目和堅毅方闊的下顎,雙眼的瞳仁如諾多族一般灰湛,但眼神裡卻透著不同於精靈一族的憂鬱。那種憂鬱萊戈拉斯從巴德的眼睛裏也見到過。“我叫萊戈拉斯,是來自幽暗密林的精靈,”萊戈拉斯介紹自己說。青年以精靈的禮節向萊戈拉斯致意,萊戈拉斯也低頭還禮。“請原諒我的冒犯,我無意闖入你母親的陵園,只是在散步時迷了路,”萊戈拉斯抱歉的說。“不,你沒有冒犯,林谷的每一處花園都為你敞開,瑟蘭迪爾之子萊戈拉斯,”青年禮貌的迴應,“我的名字叫埃斯特爾,人類名字是阿拉貢,我是來自北方的登丹人。”“不止如此,你還是埃蘭迪爾的後裔!”萊戈拉斯說著露出微笑。關於憤怒之戰的詩歌他讀過不少,能夠結識這個偉大家族的年輕後裔令他由衷的感覺愉快。而阿拉貢似乎也被萊戈拉斯的情緒感染,眸光變得明亮起來。“請允許我在陪伴你之前,先為母親獻上她最喜愛的花朵。”說著阿拉貢走到墓前,把手裏捧著的一束紫色月見草放在母親的石像邊。
“你的母親真美,”萊戈拉斯感嘆說。“是的,她生前溫柔又美麗,但也很孤獨,充滿憂慮,”阿拉貢深深凝視著石像的臉龐,毫不掩飾的訴說著懷念。“我羨慕你,阿拉貢,”萊戈拉斯忍不住說,“你記得母親的樣子,知道她喜愛的花朵,而且有墓碑可以紀念她。”“你難道不記得自己的母親?”阿拉貢疑惑的問。“我未滿一歲的時候她就在一場戰役裡失蹤了,”萊戈拉斯嘆口氣回答。“那麼我不記得我的父親,他在我兩歲時戰死在北方荒原上。我的母親從此帶我來瑞文戴爾,尋求埃爾隆德大人的庇護,”阿拉貢說。“還好你有母親。”“還好你有父親。”萊戈拉斯和阿拉貢同時扭過頭,身量相仿的兩人相視一笑。
而在他們身後的山坡高處,瑟蘭迪爾立在迴廊下俯視著夜色。晚宴早已結束,林谷恢復了安寧,除了清涼的夜風,他還享受著一杯低甜度的夏隆酒——那是埃爾隆德推薦給他的餐後酒。四下寂靜,直到身後傳來腳步聲他才轉過頭,見埃爾隆德從房間裡緩步踱出來。“怎麼樣?”瑟蘭迪爾問。“我讓她回房休息了,剛纔為她檢查過,毒傷確實已經痊癒,你可以放心,”埃爾隆德說,“她和你不同,受傷後有遵醫囑好好靜養,不會重蹈你的覆轍。”聽到這微含諷刺的話瑟蘭迪爾輕哼一聲,嘴角卻浮現笑意。埃爾隆德踱步到他身邊,雙手扶住白石的欄杆,眺望一回夜色後再次開口說:“恕我直言朋友,你應該擔心你自己,或者可以考慮一下西渡維林諾,凱勒布里安在那裏得到了妥善的醫治。繼續留在中土的話,你的傷只會越來越嚴重,我的藥方也不會有用了。”瑟蘭迪爾平靜的搖一搖頭說:“不,我不會離開密林。西爾凡族擁立我父親歐瑞費爾為王,他戰死的時候我就在心裏發誓,除非我也死了,否則絕不拋棄我的子民。況且……我有種奇怪的感覺……洛斯蘿睿爾還活著,她仍在中土大陸的某處。埃爾隆德,你不是有預知能力嗎?你能看到我的妻子嗎?”
埃爾隆德扭頭注視著他,吃驚於他說話時的平靜,也忍不住揣度那平靜下沉澱著的苦澀,之後嘆口氣說:“不能,我看不到她。我倒是看到你的固執會讓你吃更多的苦頭。”瑟蘭迪爾沉默一刻微微偏過頭笑了,“這種苦頭也不像聳人聽聞的醫者形容得那麼難以忍受。”埃爾隆德挑起眉說:“但是衰退你也可以忍受嗎?不要告訴我你對自己的身體變成什麼樣了毫無知覺。”瑟蘭迪爾冷哼一聲,“除了硬拼之外我還有很多的手段。”“是,為你的手段,還有千年不變的壞脾氣乾杯,”埃爾隆德說著為自己也倒上一杯夏隆酒。“也為你千年了沒有一點進步的醫術乾杯,”瑟蘭迪爾回敬說。兩人的酒杯在夜幕下輕輕相碰。
飲完這一杯瑟蘭迪爾忽然皺眉呵了一聲:“陶睿爾!”埃爾隆德驚訝的轉過身,果然見本已告退的女精靈從房門後走了出來——她低著頭,眼睛是紅的。瑟蘭迪爾依舊背對著她說:“回去休息,不要讓萊戈拉斯知道多餘的事。”陶睿爾無聲的行了個禮,之後便匆匆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