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密林之王6
就在精靈們準備撤離的時候,忽然間,半獸人的嚎叫和戰呼聲從樹林的南面和東面傳了過來。萊戈拉斯猛的轉身,以肉眼無法分辨的速度上箭,護衛住瑟蘭迪爾的身後。陶睿爾被這喊聲驚動也睜開了眼睛,不過她纔要作勢起身,瑟蘭迪爾已伸手按住了剛為她處理好的箭傷。
“別亂動,你中毒了,”瑟蘭迪爾的聲音很低但不可違抗。
陶睿爾翕合着眼睫重新躺下,只目光裡露出焦灼。這時精靈們已經擺出了兩面迎敵的陣型,將國王和王子護衛在當中。萊戈拉斯回視一眼父親,瑟蘭迪爾朝他輕輕點頭,他立刻帶著弓箭去了陣前。
卡洛芬德林湊過來說:“陛下,請把陶睿爾交給我,陣前還需要您指揮。”
瑟蘭迪爾望着兒子的背影輕聲說:“不,由萊戈拉斯指揮。他現在沒有近衛,你的職責就是跟隨他、保護他,必要時給他建議,他會聽你的。”到這兒他頓了頓,陷入短暫的思索,之後說:“往西是阿卡德納,我們儘量朝那兒撤。”
卡洛芬德林聽得一愣,但很快反應過來匆匆離去。不一刻,半獸人進入了精靈們的弓箭射程,那些戰呼聲隨即變成了慘嚎。可當頭的中箭跌倒,後續者立刻跌跌撞撞的踩著同伴的屍體繼續往前攻。承受數次箭雨後,死傷不少的半獸人終於攻到精靈們面前。萊戈拉斯率先拔出背後的雙刃劈砍向敵人,抬起有力修長的腿一腳踩在對手臉上。
瑟蘭迪爾將目光從陣前收回,看向躺在腳邊面色慘白的陶睿爾。感覺到他的注視陶睿爾勉強抬起眼簾,滿眼都是不安與自責。
“你會因為妄自逞強而得到我的處罰,但不是現在。”瑟蘭迪爾說。受殺戮聲刺激角鹿行到兩人身邊,低下頭興奮的踏了踏前蹄。瑟蘭迪爾抬手拍拍角鹿的面頰,“別讓自己從角鹿上摔下來,否則處罰會加倍。”
說完他將陶睿爾橫抱起,一把扶上角鹿,自己也緊跟著翻上去。這時精靈們脆弱的陣線被衝破,混戰爆發了,一群半獸人揮舞著沉重的彎刀朝精靈王的坐騎衝過來。瑟蘭迪爾微眯了下眼,久未飲血的安加赫爾瞬間回到他手裏,閃出一道雪亮寒光。角鹿埋低脖頸,以自己巨大分叉的鹿角朝敵人對撞過去。它的主人順勢揮劍,一時間,血沫與劍光在鞍轡兩側橫飛。論速度,角鹿比不上駿馬,但有自己獨特的近戰優勢。憑藉左右轉身與蹬踏,它不斷將膽敢靠近的敵人叉倒踢翻。只是在巨大慣性的牽扯下,攥著鹿鬃的陶睿爾儘管拼命想要坐穩,仍數次幾乎跌下去,幸好每次都被瑟蘭迪爾拉韁的左手拽回。即便身陷重重包圍,也不見瑟蘭迪爾有絲毫慌亂。
但這到底是敵人預謀好的一場埋伏。半獸人數目太眾,精靈們卻只是一支三十餘人的小隊。在萊戈拉斯指揮下,精靈們開始一面還擊一面朝西邊的小鎮廢墟撤退。退入鎮口前又是一場混戰,由於帶著陶睿爾不便防衛左面,又沒有披甲,瑟蘭迪爾的左臂罕有的中了一劍。萊戈拉斯趕緊駕馬回到父親身側,親自守護國王的左翼。不過瑟蘭迪爾顯然不以為意,他早已將刺傷他的半獸人斬殺。這場耗時持久的纏鬥一直持續到夜幕降臨,戰場也從鎮口逐漸移向鎮中。小鎮複雜的地形幫助了精靈們,一場包圍戰被分散成了巷戰,戰士們對敵的壓力大大減小。但半獸人胡亂扔出的火把引發了多處失火,整座廢城都快要燃燒起來,半獸人醜惡的面孔在火光照耀下格外可憎。不過這些火光最終給了他們教訓,當海拉爾和費倫率領著援軍趕到時,精靈們毫不費力便能看清半獸人的咽喉要害。短短的一刻,大隊弓兵從街道與屋頂同時包抄過來,將敵人置於重重羅網之中。這些半獸人嚇得拼命躲避從天而降的箭矢,倉皇竄逃,可偏偏每個方向都是死路。小鎮裡到處響起號角聲,精靈們的反攻取得了大勝。
醫官最先趕到國王御前,帶走了再度昏迷的陶睿爾。當海拉爾來報告戰況時,瑟蘭迪爾駕著角鹿立在小鎮中央的路口,火光映亮了他肅穆的面容和染血的衣袍。在他兩側分別是王子萊戈拉斯與傳令官費倫,身後則是卡洛芬德林率領的近衛隊。接受過副將的問候,瑟蘭迪爾神色嚴峻的望望四面火光,空氣裡充斥的濃煙讓每一口呼吸都變得灼燙。他很快下令:“清理半獸人的屍體,找處地方集中焚燒。其餘火點將立刻派人撲滅,防止蔓延到密林。”
海拉爾趕緊回稟:“已經在組織滅火了,請陛下和王子趕緊退出阿卡德納。這兒離密林西緣很近,到大河邊空闊地休息會比較安全。”
對這建議瑟蘭迪爾意外的不發一語。直到海拉爾疑惑的又問了一次“陛下您覺得呢”,他才終於首肯說“照這麼辦”。到下半夜的時候,半獸人的屍體處理妥當,廢墟里的大火也終於完全撲滅,精靈們陸續撤出了阿卡德納。他們來到密林西緣紮營,準備在天亮後沿著河岸空闊地返回北方。這一晚戰鬥中不幸喪生的精靈,被一道葬入了林地邊的墳丘裡。他們的刀弓武器整齊插列在墳前,埋葬他們的同胞輕聲哀唱起輓歌。
萊戈拉斯意氣消沉的走回精靈們的臨時營地。一堆篝火旁,費倫正就著火光為瑟蘭迪爾包紮手臂上的刀傷,他腳邊放著一隻從醫官那兒借來的藥箱。瑟蘭迪爾渾身放鬆坐在石塊上,微闔雙眼,似乎是在養神。萊戈拉斯猶豫一下放棄了父親身邊的位置,默默挑了棵對面的大樹,靠著樹幹蜷腿坐下來。
瑟蘭迪爾依舊闔著眼問:“你受傷了嗎?要不要醫官為你檢查?”
萊戈拉斯搖搖頭,託著腮沒有吭聲。他抬起的視線停在父親為方便包紮而斜披衣衫的半身上,那是屬於戰士的,寬肩窄腰強壯又勻稱的軀體,說明悠長安穩的歲月並沒有令他的父親在操練方面變得懈怠。不過此刻吸引他注意的是對方胸膛上一處被髮絲和薄衫虛覆著的傷疤,看起來曾是一處深入胸腔的重創。這發現讓年輕的王子從原先的思緒中跳脫出來。
“Ada,為什麼你的傷疤不褪呢?”萊戈拉斯問。
瑟蘭迪爾聞言睜開眼,淡淡瞥向自己的舊傷。
“我記得小時候就見過它,後來因為沒再見過,我以為它早已經消褪了。這是什麼箭留下的傷疤?為什麼幾百年都不褪呢?它後來有痛過嗎?”
在年輕王子的認知裡,精靈所擁有的強大自愈能力足夠讓一切傷口痊癒。面對這單純的心思和連串的詢問瑟蘭迪爾沒有表露出太多耐性,他的目光很快離開那塊傷疤。
“這世上許多武器都能夠致命,也不是什麼傷都能蒙維拉庇佑而痊癒。你沒再見它,是因為沒人喜歡把傷疤一遍遍揭給別人看——這麼簡單的道理你都不懂麼?萊戈拉斯。”
瑟蘭迪爾的話不耐煩且含著指責的意味,萊戈拉斯先是怔住,之後微咬起牙關,樣子比剛纔還要難過。見王子變成這樣,一向富有眼色且深知主人癥結的費倫趕緊出聲圓場。
“咳,萊戈拉斯殿下,其實……陛下所受的是毒傷,毒沒有清除乾淨傷口就不會痊癒,這種情況並不常見。”
“Ada受過毒傷?!和陶睿爾受的傷一樣嗎?”萊戈拉斯皺起清秀的眉,他還是第一次聽說這些事。
費倫忍不住笑了,“殿下不必擔心,漂亮的陶睿爾不會留疤的,醫官已經在精心醫治她了。”
聽對方似乎意有所指,萊戈拉斯微微的紅了臉,有些不自然的說:“我是擔心陶睿爾,可不是擔心這種事。”
之後他不再說話,滿腹思緒的將目光移向別處。年輕又英俊的面孔藏在樹影裡,顯得晦暗不明。瑟蘭迪爾默默注視兒子一回,朝費倫抬了抬手,做出退下的手勢。剛好傷口已經包紮完,費倫點頭答“是”。但他離開前特意幫精靈王穿回了新換的潔淨上衣。雖然清楚手臂上這點傷他的陛下完全不會放在眼裏,但那畢竟是道六吋長的刀口,不用想也知道穿衣時會容易牽痛。小心做完這一切他趕緊收拾起藥箱離開,為自己多年來忠心侍奉的父子留下獨處的空間。
“萊戈拉斯,想跟我到河邊看看嗎?”瑟蘭迪爾問。
他正慢慢扣攏上衣,一絲不苟的整理金髮與合體的銀黑色外套。萊格萊斯對這提議露出驚訝的表情,他已經很久沒有和父親兩個人散步了,何況是由對方主動提出。幾乎是一瞬間他從大樹底下站起來,不自覺的繃緊了身體。
“要我去為您牽來坐騎嗎?”萊戈拉斯問。
“我們一道去吧,”瑟蘭迪爾掛好佩劍回答。
河岸離精靈們暫時歇息的營地不算太遠,萊戈拉斯的馬落後父親的角鹿大約半身位,兩人勻速騎行著,逐漸遠離大樹下的油燈與篝火光。風聲夾著水流聲越來越嘈雜,萊戈拉斯也越來越難以壓抑心中的悸動。雖然在擔當信使來往於密林與瑞文戴爾之間時,他已經見識過壯美的安都因大河,但和父親一起去河邊還是第一次。這裏與上游那些支離破碎,總是被低溫凍結的溪壑完全不同。即使在冬日,豐沛的水流仍舊於寬廣的河床上奔流不息,彷彿大地的脈搏在堅強跳動。而此刻夜幕正在褪色,他們身後的天空正逐漸亮起,大河顯露出充滿生機的粼粼波光。一路緩行,瑟蘭迪爾迎著河風望去,一直望向禁錮水流的河岸,峰峰相連的高山。
“你背熟過這裏的地形嗎?我們站的地方是哪兒?”瑟蘭迪爾突然問。
“古伊恩渡口,東遷的辛達族最早就是在這裏渡河的,”萊戈拉斯以驕傲的語氣回答。
“河對岸呢?”
“對岸隱秘的地方有山道,可以通往迷霧山脈的最高隘口。”
“往南呢?”
“往南有紅角隘口,隘口下是摩瑞亞的大門。古矮人國門前的荒原一直延伸到安都因河邊以及更南面的洛絲蘿林,我記得那片荒原叫格拉頓。”
聽兒子對答如流,瑟蘭迪爾面無表情的點點頭,“你所說的每一個地名都埋骨過我們的同胞。萊戈拉斯,死亡並不是什麼罕有的事。”
萊戈拉斯心絃顫動了一下,他剛剛並不明白父親考問自己的目的,現在忽然有些懂了。他扭頭看向那張雕刻般不露情緒的側臉,揣度那漠然背後他不曾經歷也難以體味的種種。思索一回,萊戈拉斯垂下眼眸說:“您原諒我了嗎?Ada,犧牲的精靈裡有四位都是巡邏隊的隊員。您說得沒錯,我應該為自己的魯莽而反省。”
瑟蘭迪爾瞥他一眼,意味不明的搖頭,“有些事不能用簡單的對與錯來判斷。你不是最愛傳說與詩歌嗎?裡面也有這些地名。我並非要指責你,是想要你知道,有些事被記載下來是因為英雄的壯舉和榮耀,而更多的卻是因為文明潰滅、死亡降臨——哪怕壯舉與榮耀背後也無外乎如此。萊戈拉斯,你正年輕,伊露維塔賜予你許多值得學習和享受的事物,譬如詩歌、友誼和愛情,你更要懂得珍惜自己的生命、同伴的生命。”
萊戈拉斯不禁怔住,這還是第一次父親主動向他論及往事,他漸漸有些明白過去那些衝突發生的原因——他其實並不真正瞭解自己的父親。“我懂了,Ada,”萊戈拉斯輕策著坐騎說,“您厭惡戰爭,這也是您一直堅持和鄰邦交好的原因——結成牢固同盟,防衛共同敵人。所以爲了結盟您能夠容忍矮人的無禮要求,向孤山納貢。”
瑟蘭迪爾忽然一拉韁繩,萊戈拉斯也趕緊在他身側跟著拉韁,駿馬疾踏了幾下前蹄。神色倨傲的精靈王轉過頭,冷冷盯著自己的兒子,直到把年輕的王子盯得心頭髮毛。
“我……說錯什麼了嗎?Ada,”萊戈拉斯猶豫的問。
“我稍後會頒令,我們和埃雷波爾不是盟友了,”瑟蘭迪爾回答。“為什麼?!”
萊戈拉斯難掩驚訝,“您不是纔去孤山給索爾王賀壽嗎?”
“不為什麼,就當是我不高興。”瑟蘭迪爾睨一眼自己的兒子。
面對父親的突然轉變,萊戈拉斯傻了眼,“您又在騙我吧,Ada!就像您說結盟是爲了多衛寧酒一樣!”
“隨你怎麼想。”
瑟蘭迪爾不在意的挑了挑眉。萊戈拉斯扁著嘴偏過頭去。此刻兩人已經到了岸邊,冬日的河風颯颯吹過,父子倆的金髮都在風中輕舞著。曙光降臨在空曠的河床,河水汩汩流去、泛動銀光。雖然並轡而立,兩人卻又陷在各自的思緒裡。過了許久,瑟蘭迪爾終於再度開口。
“我知道你一直都在疑惑和求證。”
“您指的什麼?”萊戈拉斯微垂下頭,用手指梳理坐騎的鬃毛。
瑟蘭迪爾目光深邃的望著遠去的河流,“河水盡頭,就是你母親葬身的地方。”
萊戈拉斯心底咯噔一下,完全沒有想到父親會這樣提起一直以來諱莫如深的話題,以為頂多又是要敷衍或者斥責自己幾句。他對早逝的母親其實並沒有直接的印象,從記事時起他的世界裏就只有父親和密林,然而這並不妨礙他對母親的好奇探索。他偶爾會從費倫的口中打聽,也會蒐集一些詩歌來猜測,只是這些零星模糊的資訊並不能拼湊出一個完整的形象。現在,他的父親終於要告訴他一切了,年輕的王子一臉緊張的抬頭。
“那是凱薩督姆淪陷的時候,半獸人的軍隊也威脅到蘿林,”瑟蘭迪爾用一種特意剋制、毫無波瀾的嗓音敘述著,“你母親帶著出生不久的你回蘿林調養身體、與親族團聚,而殘酷的戰爭就這麼爆發了,誰也不曾料到。威脅來臨的時候,她將你留在安全的瑟林城堡裡,自己親率軍隊迎擊敵人。在大河邊,蘿林軍隊與半獸人激戰,她不幸中箭,從此墜入大河再無音訊。”
“所以您說河水盡頭是母親葬身的地方……”
萊戈拉斯喃喃低語著望向奔涌的水流,這條河現在於他有了不一樣的意義。雖然父親的敘述沒有任何細節,那些被久遠時光模糊的慘劇仍舊在他眼前變得真實、清晰起來。蘿林之戰,精靈們以多少血淚和艱辛才換來勝利。而他的母親,尚未度過生育後的體力衰退,便以女兒身披掛戰甲,策馬張弓在血肉橫飛的戰場上。想到這些,萊戈拉斯的心一陣縮痛。不曾對母親留有印象的自己尚且如此,那父親呢?他偷偷看向身側。此刻瑟蘭迪爾也默然注視著流水,緊蹙的眉心再難掩飾哀傷悽然——與他平日所熟知的那個強悍又冷硬的王者截然不同。
萊格萊斯猶豫一下,面帶愧疚的說:“原來母親是因為葬身大河纔沒有墳塋,沒有墓碑,我卻因此誤會您……可您也從不解釋。”
“這是我的傷疤,萊戈拉斯,”瑟蘭迪爾低沉的說,“我沒有來得及救援我的妻子。”
之後他拉轉鹿韁,背向大河而去。萊戈拉斯怔怔的望著父親的背影,他還有許多話想問,但已經被對方親口斷絕了可能。他說不清此刻心中況味——有失望、驚訝,也有心痛和後悔。他經歷的這一天太過漫長,一道從林山出發,並肩作戰的兄弟卻不能一道活著返回。曾經在心底反覆抱怨父親的專制與冷漠,可直到今天才觸及到一點點事實的真相,真相與他想象的完全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