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林的夜晚在隱約的琴笛聲中漸漸深沉，一場招待矮人的晚宴剛剛在林山石宮的宴會廳裡結束。身著銀色禮服的萊戈拉斯一臉愉悅的從大廳裡闊步走出來，他的身後跟著戎裝佩刀的陶睿爾。萊戈拉斯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密林王子對自己籌辦的這場晚宴十分滿意。不過這笑容沒有持續多久，因為在廳門外他見到了垂手而立的王室總管加里安，對方向他傳達了國王的召見。

    “父親要見我？”萊戈拉斯臉上的得意之色有些僵住。

    加里安則畢恭畢敬的說：“請殿下快去吧，國王陛下一直在等待宴會結束的訊息，一直等著你。”

    片刻後，萊戈拉斯整理好禮服走進石宮最高處的臥室。寬衣散發的瑟蘭迪爾正背對他坐在窗邊搖椅裏，就著一旁的燈火翻看書籍。在密林王子的記憶中，父親的這間臥室幾百年裡從未改變過陳設，時間在這兒似乎是靜止的。靠牆一處引人矚目的木架上陳著寒光閃亮的雙刃和其他一些弓箭武器，而另一頭則整齊擺放著滿架的書籍。自然，精靈王有專門的書房，但臥室裏仍舊陳列著一些來自多瑞亞斯的古書。書架旁一年四季擺放蘭花，透過夜風的窗簾則永遠是月白色的輕紗。萊戈拉斯磨磨蹭蹭走到搖椅背後的書桌邊，隨手拾起一本舊書翻看。一片枯葉做成的書籤自紙頁間飄落下來，看來主人已閱讀到一半。

    “那是諾多文寫的。”瑟蘭迪爾淡淡地說。

    萊戈拉斯的臉上頓時露出一絲挫敗的表情，悻悻然把這讀不懂的書扔下，回頭又挽起琴架上的豎琴來擺弄。

    “今晚還不夠盡興嗎？在捉弄完矮人使者之後。”

    瑟蘭迪爾悠悠然轉過頭，他的語氣意外的不含有責備意味，只是微帶揶揄。這讓原本忐忑的萊戈拉斯一下子卸掉了壓力，年輕英俊的面孔上露出朝霞般明麗的笑容，他懷抱豎琴坐到父親身前的窗洞裡。

    “我保證有好好款待他們，Ada。蔬菜水果都是林地裏最新鮮的，酒也是上好的，只是……缺少一點肉食。咳，那是因為林地裏攔路的蜘蛛太多，廚房的肉食都斷貨啦，不過明早就能補充上！爲了彌補這個遺憾我特意安排了最好的樂師來宴會上奏樂助興，還邀請了詩人吟誦古體詩呢！”

    見兒子說得興致勃勃，瑟蘭迪爾抬起視線斜睨他一眼，“吟古體詩？你自己還好麼？”

    萊戈拉斯尷尬的笑一聲，說：“聽那些多瑞亞斯的長詩確實有點無聊，不過我可以欣賞矮人們的表情來解悶。他們吹鬍子的樣子有趣極了，有些人的鬍子比米斯蘭達的還要長，得用褲帶系在腰上……”

    瑟蘭迪爾已經可以想象今晚的矮人使者們有多鬱悶，纔會讓自己的兒子感覺解悶。他輕輕合攏手裏的書本，專心看著萊戈拉斯，“這不是待客之道。”

    “可我不喜歡這些帶來無禮要求的矮人！他們要是覺得受到了輕慢，儘可以回去稟告他們的王，以後別再出使密林。”

    萊戈拉斯滿不在乎的說。而他的手指這時並沒有閒著，一連串流暢悅耳的音符自他纖長的指尖流淌出來。面對兒子任性的態度瑟蘭迪爾無聲笑了一下。他的繼承人如此年輕，清澈的眼睛裏沒有任何磨難苦痛的陰霾，帶點驕傲和任性似乎是極自然的事。不過琴聲只持續了一刻，萊戈拉斯忽然停止撥絃，露出思考的表情。

    “我還是不明白，Ada。您說國與國之間的友誼會換來利益之外的東西，那是什麼呢？”

    “同情、支援，甚至犧牲，”瑟蘭迪爾回答。

    “我們和外族之間真的會有這樣的友誼嗎？”萊戈拉斯好奇地問。

    這數百年裏他感覺到的都是來自南方的邪惡威脅和精靈們對外界的懷疑與敵意，這種國與國之間凌駕於利益之上的友誼對他來說有些難以置信。

    “牢固的友誼大概是不會存在了，”瑟蘭迪爾低聲地說，“外族人不斷地繁衍，我們的同胞卻逐漸離開中土。他們的實力在增強，我們卻在削弱。不過現在不存在，並不代表過去不存在。你不是常常好奇武器架上的那支黑箭嗎？我收藏它、擦拭它，是因為它曾經幫助我們獵殺達哥拉上空的邪惡飛獸。而它和我的佩劍一樣，都由凱薩督姆的熾焰打造，那是一份來自矮人的古老友誼。”

    提起千年前的往事瑟蘭迪爾的神情和語氣都很平靜，可萊戈拉斯還是一下被撩起了興趣。他忍不住懇求：“Ada，跟我講講那個時代的事吧，我喜歡那些傳說故事。”

    “沒什麼好說的，”瑟蘭迪爾像往常一樣輕描淡寫的拒絕，“你從詩人的歌謠裡聽得還不夠多嗎？”

    “可那些歌裡有祖父和阿瑪蒂爾的事蹟，有吉爾加拉德王和埃爾隆德領主的，卻沒有您和……”

    說到這兒萊戈拉斯有些猶豫，似乎不知道還應不應當繼續。往常他絕不敢造次，但這回話題由瑟蘭迪爾開啟，而且語氣也很平靜，讓他重新生出一點希冀來。可他的父親卻說：

    “萊戈拉斯，我不會比詩人更懂得遣詞造句，他們沒有記載的那說明不重要、不值得記載，也不值得你追問。”

    “不值得？”萊戈拉斯雙頰微微地紅了，這其中有酒精的作用，也有被父親的用詞刺激到隱晦痛處的緣故。他高聲嚷道：“您真覺得不值得？！”

    萊格拉斯雖然使用了敬語，語氣卻絕非恭敬——這讓瑟蘭迪爾面色一瞬間變冷，鋒銳逼人的目光瞥向自己的兒子。

    “夠了萊戈拉斯，要了解戰爭故事傾聽詩人們的詩歌就足夠了。你要堅持認為‘值得’，那就當做是我‘不允許’好了。”

    說完他抬手做一個退下的手勢，輕輕閉上了眼。萊戈拉斯一臉漲紅的地站起來，面對自己忽然恢復專制和嚴厲的父親，他張了張唇到底還是什麼也沒說，迅速扔下手裏的豎琴走出了房間。

    直到萊戈拉斯的腳步聲消失後很久，瑟蘭迪爾才睜開眼，對仍舊陪侍在角落裏的陶睿爾說：“熄掉所有的燈吧。”

    他寡言的養女沒有出聲，只是腳步輕盈地走向臥房裏外各個角落，一盞盞熄滅掉油燈，只留下瑟蘭迪爾身邊的一盞。藉着這燈光，她小心捧起被萊戈拉斯扔在窗洞裡的豎琴，把它重新安置回原來所在的木架上，又順便整理了一下被王子翻亂的書桌。做完這一切她回到搖椅邊，見瑟蘭迪爾目光淡薄地望著窗外的夜空。這一夜星辰稀寥，也看不見月光，夏季的熱風輕輕吹動著薄紗。

    “聽說萊戈拉斯喜歡去拜訪那個斷絃封琴的詩人？”瑟蘭迪爾忽然問。

    陶睿爾猶豫一下回答：“殿下是有去過兩次，但對方拒絕為殿下獻唱。”

    瑟蘭迪爾嘆口氣說：“知道了，你也退下休息吧。”

    陶睿爾斂眉低首行一個禮，然後輕輕熄滅掉身旁的燈。她離開房間前最後一次回望，見瑟蘭迪爾獨自坐在靜謐的黑暗中，沒有一絲光照在他的身上。

    那一年的秋天密林果實豐收，瑟蘭迪爾帶著精靈們的車馬隊出發去孤山會見索爾。一輛輛輜重馬車上除了裝載著獻給孤山王的貢品，還有帶去河谷鎮交易的各種毛皮和堅果。萊戈拉斯沒有陪同父親前去，他現在和陶睿爾整天率著精靈隊伍在林地裏巡邏、清掃林路，獵殺一切犯境的毒物。而在那次朝覲之後，林路上通行的人類和矮人商隊明顯增多了，精靈們又增加了護衛工作——當然，這是有償的。王子忙得再沒有時間去臥室與自己的父親聊天，所有父子會面都只發生在大殿裡，當著眾臣的麵。這其中刻意的疏遠大臣們可以體察到，但父子倆都似乎沒有和解的意願。時光就這樣流逝，孤山王索爾迎來了一百五十歲的壽誕。這會是一場盛宴，定在矮人新年都林日之後的某日舉行。宴會的邀請函早早被髮往周邊人類的城邦，也被髮往密林。收到使者的信函，瑟蘭迪爾決定再次親身前往孤山。臨行前他將軍務和政務都託付給了海拉爾，內庭雜事則交給了加里安，他自己只帶著費倫和卡洛芬德林等近衛東行。

    數日後，在埃雷波爾的石宮殿裡，老王索爾熱情接待了這位精靈鄰居。他感慨地說：“見到你真是讓我開心又嫉妒啊，瑟蘭迪爾。因為歲月讓我衰老啦，你卻沒有變。”

    瑟蘭迪爾優雅地點頭行禮說：“但歲月也讓孤山王室子孫綿延，我很榮幸見到你的王孫，他頗有你的風範。”

    “是的，是的，你上一次來的時候我還只有兒子索恩呢！”索爾開心地說，他王座的左右分別立著王子索恩和王孫索林。索林還很年輕，雖然鬍子滿面，其實還只是個少年，他好奇又有禮地打量著高削俊美的精靈王。

    “來吧，朋友，”這時索爾說，“我帶你提前去看看埃雷波爾即將擁有的一處新奇蹟，也是我的兒子打算獻給我的禮物，雖然它工期漫長趕不上我今年的生日啦。”

    矮人王說罷從自己的石頭王座上踱步下來，邀請瑟蘭迪爾行在他身後半步，和他一道去看看那處“新奇蹟”。兩位王者於是在眾臣的簇擁下來到一處幽深高聳的廳堂，盡頭出現一座高達數十米的巨型人像。人像的面容明顯是國王索爾，但這遠遠不是最後的成品。

    王子索恩介紹說：“這只是模具，裡面是中空的，我們將熔鍊足夠多的黃金將它填滿。”

    數十米高的純金巨像，只想一想已經讓矮人群臣們激動不已。索爾驕傲地瞥向瑟蘭迪爾，卻意外地並沒有從精靈臉上找到驚訝或者讚歎的神情。對方若有所思，這讓索爾一瞬間不快起來。

    “朋友，莫非你不覺得這是埃雷波爾將引以為豪的奇蹟？”索爾問。

    瑟蘭迪爾從沉思中抽離出來，低頭看向矮人王，“我並不想冒犯你，索爾，但我要帶來勸告。魔苟斯留下的邪惡依舊在中土大陸出沒，千年裡不斷覬覦著黃金，搶佔寶庫為巢。這樣炫耀黃金的行為將可能召來那邪惡，沒錯，我說的是——龍。”

    瑟蘭迪爾掃視一眼竊竊私語的眾臣，說出最後一個詞。這回矮人們不止私語了，簡直好像炸開了鍋，連年輕的王孫索林也加入了議論。索爾瞪視著瑟蘭迪爾，王子索恩則四面看看，跟著惱怒的呵斥一聲下屬。

    等周圍安靜下來，索爾對瑟蘭迪爾說：“這就是你的勸告麼？可在我看來是毫無必要的擔心。我活了一百五十歲並沒有見過什麼惡龍，那只是遠古的傳說而已，我的兒子、孫子也不會見到。在埃雷波爾，我的子民絕對有力量守衛這黃金鑄像或者別的一切寶藏。誰膽敢來搶，就等著承受都林子孫的利斧吧！”

    聽到矮人王毫不客氣的言辭，瑟蘭迪爾微揚起下顎，但語氣平靜地迴應：“願我的擔心真的是多餘的，且沒有擾亂你的雅興，索爾。”

    “已經擾亂了，確實擾亂了，”矮人王不悅地抱怨，“不過我不會責怪你，因為你也是好心。算啦，讓我們忘掉剛纔的談話回到大殿去吧，宴會就要開始了！”

    這時王子索恩走到父親的面前，鞠一躬說：“有一份來自臣民的禮物暫時保管在我這裏，父親。奉獻禮物的工匠因為身份低微不敢親自覲見您，所以要我代替他在您生日當天呈上這份禮物，以傳達他的祝賀與敬意。”

    聽說有來自子民的禮物，索爾頓時起了興趣，他愉快地說：“很好，把它呈上來吧，讓我看看一個普通工匠能獻給我什麼。”

    索恩說：“據我看這是十足貴重的一件寶物。工匠告訴我這是他的傳家寶，已經傳了數代，並不清楚最初的來歷，但確定是來自凱薩督姆。最近，他用輾轉獲得的珍貴秘銀修補了寶物殘損的部分，纔敢敬獻給您。”

    “這說得我更加好奇了。快去，索恩，把它取來。我們回到大殿上等你，可別讓我等太久。”索爾說。

    得到吩咐，王子索恩先行退下。等年邁的索爾率著眾人慢慢走回大殿並落座，索恩已經捧著一隻錯金銀的橡木匣子從御路的另一端行來。瑟蘭迪爾對矮人的寶物沒有多少感興趣，但還是禮貌地旁觀。索恩走到索爾的王座前，將木匣的鎖釦面朝前方，輕輕用一隻手開啟匣蓋。一瞬間，星辰般瑩白的光芒從匣子裡流瀉出來，映亮了索爾灰白的鬍子和蒼老的臉。索爾微張著嘴，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注視著眼前的木匣。

    “這是件真正的寶物，我確定活了一百五十歲竟沒有見過這麼美的白寶石！來看看我的臣民都送了我什麼！來吧，見多識廣的密林之王，來一道看看！”

    從剛剛見到那光芒起瑟蘭迪爾便露出疑惑的神色，現在索爾的邀請正是他迫切希望的。他一語不發離開自己的侍衛走向王座，王子索恩則捧著木匣笨拙地轉過身來。瑟蘭迪爾的視線被那瑩白的光芒吸引，他慢慢低下頭，慢慢走近，直到看得清清楚楚——匣子裡，躺著一串秘銀鑲石的項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