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多瑞亞斯的回憶2
秋獵的盛會不久到來,各個家族的旌旗在藍天底下舒展,同時簇擁著庭葛的王旗。分編成隊的獵手們憑藉號角聲彼此聯絡,在森林裏圍追堵截了一整天的獵物。在日落前,巨樹家族憑藉瑟蘭迪爾最後射到的一隻花鹿險勝了飛羽家族,贏回了前一年失掉的冠軍頭銜。每一名參賽的獵手都得到了庭葛與貝特麗克斯賞賜的銀幣與寶石。塔尼斯為獲勝者賜酒,輪到瑟蘭迪爾上前接過銀盃時,塔尼斯小心扶起他佩戴的月桂冠,用絲帕為他擦了擦額頭的汗水。到傍晚時分,明霓國斯內外燈火通明,一場盛宴在精靈王的覲見大殿與殿外的林地裏同時舉行。鐘聲敲響,身著灰袍的庭葛攜著妻子和女兒步入精雕細刻、壯麗恢宏的大殿,走向當中高高的王座,樂師們立刻開始演奏典雅莊重的樂曲。多瑞亞斯的貴族們也慢慢跟隨他們的陛下走進大殿,在早已安排好的席位上落坐。普通平民則在殿外的林地裏燒烤肉食、鋪上氈毯席地歡聚,精靈王常會賜下一些美酒給大家品嚐。
盛宴開始,由多瑞亞斯最負盛名的詩人戴隆唱了第一首詩歌。他唱歌時雙眼一直注視著盛裝的公主殿下,塔尼斯則如往常一樣迴避了他的目光。一首歌畢庭葛舉杯表示讚賞,整片貝爾蘭平原上沒有任何吟遊詩人的歌喉與才情能超過戴隆,也許只有諾多族的梅格洛爾能與之相比。在席的精靈也紛紛舉杯敬自己的陛下和偉大的歌者。之後頌詩的活動輪流進行下去,沒有輪到的精靈在美妙的樂音環繞中飲酒進餐、彼此輕聲交談。宴飲過半,瑟蘭迪爾打起精神唱了一首,之後便悄悄退出了大廳。一整日的追獵讓他感覺睏倦,完全沒有心思再參加接下來的舞會,只想要到有風的林地裏透透氣。
明霓國斯之外有一條小溪蜿蜒經過,黑夜裏淙淙的水流聲能乘風傳播很遠。到了溪畔,瑟蘭迪爾摘掉頭冠脫下長靴,坐在溼漉漉的石塊上將疲倦的雙腳浸泡進溪水裏。冰涼清澈的流水潺潺撫過他的腳背,好像溫柔的手。他靜靜地坐著,滿天星光灑在流水裏、灑在他的身上。這樣過了一會兒,忽然,他聽到一點交談的聲音從身邊一塊巨石之後傳出,交談的精靈竟然是公主殿下與戴隆!他的五感本就敏銳,只稍微凝神,便聽清了雙方尤其是戴隆低聲又熱切的訴說。
戴隆說道:“請解救一個卑微到您裙襬下塵土裏的僕人吧,他是個失去理智的瘋子。其實只要您一個不經意的眼神,一句順口說出的話就能使他滿足,可您卻殘忍的保留著這一切,不肯把他從即將燒燬自己的愛情之火裡解救!”戴隆說完這些話便跪下來,不顧公主的阻止親吻對方層疊的裙襬。
塔尼斯嘆口氣,十分無奈地迴應:“詩人的感情都太豐富,戴隆,可你不該做這樣唐突的事。如果早知道你從大殿起就一直尾隨著我,我會回到有衛兵把守的寢宮裏。”
塔尼斯的話令戴隆抬起一雙傷心的眼睛。“您就這樣不願聽您的愛慕者傾吐一點卑微的心聲嗎?他已經愛慕您千萬個日日夜夜了,也承受了千萬個日日夜夜的痛苦!這痛苦只有為您寫作歌曲時纔會稍微緩解。我把自己所有的心血都寫進歌中了,可您看過我一眼,側耳聽過它們嗎?”
對這用情至深的表白塔尼斯難以做到無動於衷,她垂眸注視戴隆的眼說:“戴隆,你寫的每一首詩歌都優美動人,我怎會沒有傾聽它們?這王國每一位精靈都愛你,我也一樣。可你想要的那種愛、那種回報是我無法給予的。”
讀懂公主眼中的拒絕與憐憫,戴隆情緒激動起來,“您真的這樣殘忍?我的愛難道還比不上那個野獸似的人類給予您的嗎?!我知道他時常纏著您,令您不得不瞞著尊貴的陛下……”
“戴隆!”
塔尼斯沒有想到對方會發現戈恩的秘密,趕緊出聲制止他說下去。石塊後的瑟蘭迪爾也吃了一驚,他立刻回憶自己的守衛否出了什麼紕漏。森林那麼大,他的確無法時時刻刻監視到公主和戈恩周圍的一切。這時戴隆又開口了,聲音十分溫柔悅耳——
“您不要我說嗎?那也請施捨一點同樣的感情給我啊。我其實只想像一個僕人虔誠地握住您的手……”
話音落後跟著傳來衣裙窸窣的糾纏和塔尼斯低聲卻斷然的拒絕。瑟蘭迪爾跳起來,剛轉過石塊就聽一聲清脆的掌摑。他見戴隆渾身僵硬的站立著,塔尼斯緊縮回胸前的手因為氣憤而微微發顫。戴隆發現了瑟蘭迪爾,與年輕侍衛銳利逼人的目光相匯,他的臉色更加難看了幾分,一張英俊的面孔變得如同石像一般灰白冰冷。之後他對塔尼斯鞠一躬,什麼也沒說離開了。戴隆一走,塔尼斯倚靠在了一旁的石塊上。夜風吹起她的長裙,她盯著腳下的流水睫毛輕輕顫動著。
瑟蘭迪爾屈膝半跪下來,“我能為您做什麼?殿下。”等了片刻塔尼斯沒有出聲,他又說:“如果不設法警告戴隆,他可能會把您的秘密洩露出去。”
塔尼斯依然沉默著,許久才答非所問說:“看,這些溪水會一直往南流,匯入伊斯果都因河,再流淌出多瑞亞斯。每日每夜都有無數的水滴跳躍著奔向外面廣闊的世界,而我,庭葛的女兒,卻從未見過環帶之外的天地。”
瑟蘭迪爾心底一動,依舊跪立著說:“殿下,多瑞亞斯之外到處都是危險,遊蕩著無數魔苟斯的爪牙。我聽父親說,許多原本青蔥的林地遭到了荼毒,長出有毒的生物,諾多精靈和人類每天都在流血。但這一切都影響不了多瑞亞斯,您留在這兒是絕對安全的。如果這裏有什麼讓您覺得心煩,我願意做一切能消除您煩惱的事。”
聽到他的話塔尼斯忍不住笑了,抬起一雙美麗溫柔的眼睛,“我就知道你會幫我,我最好的弟弟。要解除我的煩惱就到我身邊來,陪我坐一會兒吧。”
主僕倆重新在溪流邊坐下,塔尼斯也脫去了絲履,和瑟蘭迪爾一樣光腳輕踢著流水。下弦月這時爬升上樹梢,整條溪床都被照耀得加倍明亮起來。塔尼斯側首,打量一下瑟蘭迪爾坐著的身形,“真奇怪,那個只到我胸前的小傢伙去哪兒了?竟然長得這麼快這麼高,我都能靠著他的肩膀了!”
瑟蘭迪爾一動不動盯著溪水說:“我已經快一百歲了,殿下。”
“是啊,再有些日子該成年了,就該離開我到軍營裡去了。你父親已經替你做好了安排,對嗎?”塔尼斯說著露出不悅的神情。
瑟蘭迪爾遲疑地轉過視線,眸光閃了閃沒有做聲。塔尼斯卻突然又抿唇笑出來,笑完她真的輕輕靠向瑟蘭迪爾的肩,“彌爾瑞斯,你就像我的親弟弟,不管在不在我的身邊我都一樣這麼看待你,什麼秘密都不曾瞞你。戴隆的事……就隨他去吧,該發生的總會發生。可我有另一樁煩惱……”說著她臉上的笑意消失了,神色變得嚴肅又沉重,秀麗的眉緊緊皺攏,“雖然每一個精靈都告訴我多瑞亞斯是安全的,可為什麼昨晚我的夢裏,許多參天的樹木都在烈火裡燃燒,明霓國斯的石柱也在大地深處動搖?”
瑟蘭迪爾心底詫異極了,他知道這位精靈王與邁雅的女兒擁有異於常人的能力,她的夢境幾乎都是一些或明朗或晦澀的預言。塔尼斯當然也清楚自己的能力,眼中流露出真正的憂慮之色。瑟蘭迪爾思索一刻才說:“殿下,您的夢應當是在提醒我們,要時刻警惕邪惡的威脅,所有灰精靈都將力保邪惡不能侵入多瑞亞斯。”
“但願如此吧……”
塔尼斯直身仰望夜空,星月之光照耀在她的臉頰,為她的美麗籠上一層令人心碎的薄紗。不知為什麼,瑟蘭迪爾覺得某種命運降臨在了主人的身上,他不忍看,低下了頭。
紙終究包不住火,戴隆把塔尼斯與戈恩的秘密稟告了庭葛。貝特麗克斯王后默不作聲,庭葛王又驚又怒——塔尼斯是他最最珍視的寶物,在他眼裏甚至沒有一位精靈王子配得上自己的女兒,何況一個壽命短暫的人類!他於是立刻將塔尼斯禁足了,同時派出一整支禁衛軍四處去追捕戈恩。被禁足的塔尼斯在臥房裏坐立不安,她秘密召來了瑟蘭迪爾。一見面,她便握住他的手說:“快去!去我和戈恩約好相會的河口,他一定還在那兒等我。我要你將他安全地帶來明霓國斯,我要在衛兵們找到他羞辱他之前,由我的手引領他有尊嚴的到我父親跟前!”
瑟蘭迪爾於是離開公主,照她的話沿著溪道一路去尋找戈恩。在這段搜尋的路上他的心意並非那麼堅定,塔尼斯可怕的夢境已經讓他隱約意識到,不僅公主殿下,連整個王國的命運也與這名意外闖入的人類相連。當他趕到目的地時終於做出了決定,對準等候在岸邊的戈恩張開自己的弓弦。
戈恩這時發現了他,滿臉驚訝地從原本坐著的姿勢站立起來。經過這段時間的休養,他已經從戰鬥的疲憊與創傷中恢復,外表看起來不再粗魯邋遢,甚至稱得上俊朗英武。他朝瑟蘭迪爾以精靈的方式遠遠地行一個撫胸禮,問:“朋友,是什麼令你再次把利箭對準了我?”
瑟蘭迪爾捻箭勾弦,瞄準他眉心回答:“因為你,只會給公主殿下還有多瑞亞斯帶來災禍!”
“為什麼有這樣的指責?我可曾做了什麼冒犯到公主?還是做了什麼損害到王國的利益?”戈恩不解地追問。
“這不重要,我的耳邊有一個聲音正告訴我——你就是噩運的使者!”瑟蘭迪爾一臉冰冷地說,絲毫沒有偏移矢尖,儘管他明知對方沒有做過那些事。“現在你有兩個選擇,一是轉過身,沿著河流立刻離開多瑞亞斯,這裏只是不能進入卻並非不能離開;或者,就嚐嚐精靈箭的滋味。像頭一日見到你的時候一樣,我的箭隨時都在弦上。在我眼中,你與妄想接近公主殿下的狐狼沒有區別。”
“公主忠實的侍衛,究竟是什麼讓你做出這個決定?”戈恩皺起眉頭,他不介意對方說話無禮,只想弄清這一日夜內究竟發生了什麼,“公主現在在哪兒?要我離開多瑞亞斯並不難,只需要她親口說一句話。而其它的,無論言語恐嚇還是弦上箭矢,流血還是死亡,都無法讓我的心意轉移半分!”
戈恩的話或許會令其他人動容,但瑟蘭迪爾只是冷冷說:“你若再不走,國王陛下派出的衛兵就要捉拿住你,將你押上明霓國斯的大殿領受懲罰。”
“那麼是庭葛陛下在傳喚我咯?請押我回去吧,沒有什麼可以阻擋我再次見到公主的決心,因為我要在陛下面前堂堂正正地請求他賜予我多瑞亞斯的明珠。”說著,戈恩解開腰間的寶劍雙手奉給瑟蘭迪爾,臉上的表情坦蕩又誠懇。
這充滿勇氣的行為讓瑟蘭迪爾在吃驚之餘又生出一絲敬佩。思索一刻,他鬆開弓弦,張弓的手慢慢垂下來。“理智告訴我得攆走你,可我不能違背自己的心,對一個沒有過錯、也不反抗的凡人射出我的箭。國王陛下將會對你做下裁決。如果你真的不懼死亡,那就隨我回明霓國斯,讓我帶你去公主殿下的身邊。”說完他走到戈恩面前,鄭重接過對方的佩劍——那是一把諾多精靈打造的寶劍,費拉剛王親手贈予比歐家族的禮物。“如果你能獲得釋放,我會把它還給你。”瑟蘭迪爾抬起湛藍的眸子說。
回到明霓國斯,重見戈恩的塔尼斯歡喜極了。就像之前計劃的那樣,她比所有衛兵更先一步,親自引領戈恩走上大殿,毫無愧色地將自己所愛的英雄介紹給父親和諸位大臣。一時間精靈王的憤怒在大殿中掀起了風暴,還好有貝特麗克斯規勸庭葛才止住了怒罵。但他心中另生出一個計策,在場的所有精靈都聽到他說:“巴拉汗之子戈恩,縱使你所立下的功績於我有益,仍不足以贏得庭葛和貝特麗克斯的女兒。你聽著!我同樣也想得到一樣別人所擁有的珍寶。魔苟斯的烈火、銅牆鐵壁以及高山巨石守著的一樣珍寶,我會不顧所有精靈王國力量的反對,大膽擁有它。我剛纔也聽你說,魔苟斯的一切都嚇不倒你。因此,去從魔苟斯的王冠上摘下一顆精靈寶鑽來給我。然後,如果塔尼斯願意,她可以把自己託付給你——你便可以得到我的珍寶。”
誰都明白,庭葛王是要換一個方式讓戈恩去送死或者令他知難而退。然而他的話自出口那一刻起,已經註定了多瑞亞斯接下來的命運。他的王國不幸陷入了親族相殘的詛咒——因為無畏的戈恩已經決意辦成這樁集合全諾多族的力量都不曾達成的壯舉,他本就是比歐家族最英勇的人。明霓國斯的大殿上,戈恩和塔尼斯在依戀與沉默中分別了。他推開身旁的守衛獨自走出殿門,而殿外長橋上,金髮的精靈正帶著他的佩劍等在那裏。
戈恩的臉上閃過喜悅,他走近說:“瑟蘭迪爾,請允許我離開前稱呼你的名字,我很榮幸在這裏說的最後一聲‘再見’是對你。下一次相見,希望我能回報你的幫助。”
瑟蘭迪爾撇撇嘴將寶劍遞還給戈恩,說:“我做所有的事都不是爲了你,所以你也省省你的回報吧。”
戈恩笑著後退一步,向他彎腰鞠躬,致以和向庭葛王道別時同樣的禮節。瑟蘭迪爾也朝他行撫胸禮。道完別,這位人類勇士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多瑞亞斯。戈恩走後,塔尼斯遭遇了更嚴厲的禁足,她被迫搬到高高的樹屋裏居住。她剛一進去,長梯便按照國王的吩咐被挪走了。而曾經幫助她的幾名婢女和近侍也都被投進了囚牢。歐瑞費爾獲得王后的允許到囚牢裡探望自己的兒子。這位始終對庭葛王忠心耿耿的大臣不能理解兒子的逆行。隔著鐵柵,歐瑞費爾滿面惱火地說:“看吧,你的行為讓你付出了代價。瑟蘭迪爾,你本是我最大的驕傲,現在卻令我和你的母親,甚至整個家族蒙羞!”
面對父親的指責瑟蘭迪爾在粗糙冰涼的石板上跪下來,神情和平日一樣鎮定。“我敬愛的父親,讓您感到羞恥我很抱歉。但若再讓我選擇一次,我仍然會為公主殿下的命令盡責——那本來就是我成為侍衛的第一天,您就反覆叮囑我的。”
這回答叫歐瑞費爾愈加生氣,何況他兒子的臉上並沒有一絲真正的愧意。臨走前歐瑞費爾冷冷地說:“那麼你就待在這囚牢裡吧,讓你的母親天天為你掉眼淚。”
聽到末一句瑟蘭迪爾的表情終於起了變化,他愣怔一下抬頭看向自己的父親,可對方已經轉身離去。歐瑞費爾帶回的訊息的確不能安慰倪西斯安的眼淚,每當想到兒子被囚禁在昏暗狹小的地牢裡倪西斯安就傷心不已。幸好有貝特麗克斯王后的許諾——在不久的將來國王定會回心轉意,只是現在尚看不到任何轉機。這樣又過了一些時日,戈恩的訊息終於從北方傳入明霓國斯——那個英勇的年輕人被魔苟斯的爪牙索倫抓住了,就囚禁在堝惑斯島的要塞裡!而與他一起遭遇噩運的還有精靈王費拉剛。
戈恩必死無疑了——全明霓國斯的精靈都這樣認為,只一個除外。就在當夜,塔尼斯憑著魔法逃脫了她父親的囚禁。塔尼斯消失了,她怎麼離開的以及後來她和戈恩一道經歷的偉大冒險都被記錄在了辛達史詩《塔尼斯之歌》中。憑著履諾的勇氣與神賜的智慧,戈恩和塔尼斯成功戲耍了魔苟斯,從他王冠上剜下了一枚精靈寶鑽。可就在兩人即將逃離魔窟的時候,遭遇了魔苟斯的悍將惡狼卡黑洛斯,精靈寶鑽連同戈恩的一隻手臂都被惡狼吞進了肚子裡。不容邪惡染指的聖樹之光狠狠懲罰了這個惡魔,寶鑽在惡狼肚腹裏日夜灼燒它的腸胃。它於是帶著最怨毒的詛咒一路橫掃北方大地,朝著貝爾蘭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