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多瑞亞斯的回憶3
由於卡黑洛斯的報復,多瑞亞斯邊境上許多樹木都在熊熊烈焰中倒下,大片森林付之一炬,貝特麗克斯設下的環帶已不足以守衛國都。整個王國都戒嚴了,像瑟蘭迪爾這樣的輕罪犯得到了國王的恩准釋放,並立刻獲得武器披掛起戰甲。戰士們在明霓國斯附近集結,準備迎戰卡黑洛斯。可就在這樣肅殺的冬日裏,一個令所有精靈奔走相告的喜訊從邊境一直傳到了國王的寶座前——塔尼斯公主歸來了!
明霓國斯的大殿上,戈恩依舊不卑不亢,隨著塔尼斯站在了所有精靈的面前。當庭葛威嚴的詢問他是否如約帶回了寶鑽的時候,他回答:“是的,它曾在我手裏。”說罷他舉起自己空蕩蕩的衣袖。見這一幕庭葛不忍心了,把戈恩和塔尼斯召到自己的王座前,令他們一左一右坐在自己身側,將所有歷險的經過告訴自己。最後,庭葛恩准了戈恩的請求,一對璧人如願以償。在經歷了許多惶惶不可終日的恐懼之後,明霓國斯大開盛宴。佳餚與瓊漿被連續不斷的呈上宴桌,輝煌的燈火記錄下了這個王國剩餘寥寥無幾的狂歡中最盛大的一次。身著華服的公主塔尼斯與新婿戈恩被簇擁在灰精靈們中間,接受來自子民的敬酒與祝福。這一晚歐瑞費爾和其他貴族大臣們一樣,陪同國王宴飲直到清晨,所有精靈都暫且將卡黑洛斯的陰影拋擲到了腦後。
這場訂婚宴瑟蘭迪爾並沒有得到允許參加——他已經被革除了公主近衛的職務,現在隸屬於弓兵隊。但歐瑞費爾仍然為他請了假,令他可以在離開囚牢後第一次回家。爲了防範卡黑洛斯,弓兵隊駐紮的位置離明霓國斯有一段不短的距離。瑟蘭迪爾天剛亮便出發,一直到入夜才抵達明霓國斯的石橋前。宴會正進行到最興奮的時候,石窟殿裡燈火通明,四處洋溢著歡樂的樂聲。瑟蘭迪爾走進門廳,不久有相識的貴族子弟和他打招呼,不過看他的目光都帶著點驚奇。經歷了一整天的跋涉,他的皮靴上沾滿泥漿,一身行伍的粗布制服與皮甲,還有肩上的包袱跟弓箭都與這堂皇的會場格格不入。他默默站立了一會兒便離開門廳,沿著蜿蜒的石階道走回自己的家。
整座大山腹地都快被精靈們鑿空了,一窟連著一窟是各個家族的居所。由於精靈們大多去了大殿或者林地裏宴飲,石階道上反而行者寥寥。瑟蘭迪爾很快走到了自己家門前——那是一道精緻漂亮的,陰刻著巨樹紋樣的券洞門。此刻木門正虛掩著,裡面透出燈光。瑟蘭迪爾推門走進去,門扇開啟牽動天花下的鈴鐺叮叮噹噹。他四顧一下見小廳裡沒人,便將身上揹負的東西一股腦胡扔在地上。忽然,一點輕盈的腳步聲和衣裙窸窣傳來,瑟蘭迪爾轉過身,見母親霓西斯安急匆匆迎了出來。
笑容出現在年輕精靈的臉上,他昂首直挺挺站著,任由眼圈紅紅的母親為自己解開身上的皮甲、卸除佩劍。“你這小混蛋!”霓西斯安一邊解一邊輕聲的罵。母親越罵瑟蘭迪爾笑得越開心,垂眸斜睨著已經矮過自己一截的母親,之後他突然歪過頭在母親的頰邊啄吻了一口。
“你這……”霓西斯安挑眉瞪一眼兒子,“還不快脫掉靴子進來吃飯!難道還要我替你脫嗎?”
“我不介意啊Nana,我走了一整天好累啊——”瑟蘭迪爾拖長嗓音說,可他的母親已乾脆地背過身走進了廚房。
夜裏,倪西斯安將洗浴完畢的兒子按進鋪了獸皮、墊了靠枕的圈椅裏,為他打理溼漉漉的長髮。瑟蘭迪爾穿一身洗舊了的睡袍,一派懶散地翹著光腳,懷裏抱著本久未閱讀的詩集翻看。明亮的爐火將整個房間烤得暖融融的,霓西斯安一面用寬齒梳小心翼翼地為兒子理順長髮,一面用早已被庭葛王禁止的諾多語哼唱起歌謠。這些歌讚頌維林諾的美好,描述精靈們侍奉在維拉膝下的日子,歌詞裡有永白山和林泉瀑流,更有雙聖樹金銀交輝的聖光。每當唱起這些歌,倪西斯安的回憶就會甦醒——她很驚訝過去竟有勇氣離開維林諾,跟隨凱蘭崔爾的隊伍歷盡千難萬險,踏上這片危險的大陸。她溺死在極北海峽的親族,戰死於北方荒原的父兄——他們經歷的那些可怕的事,她一樣都不希望發生在自己丈夫和兒子的身上。可一想到貝特麗克斯的預言她的心就一片混亂,歌聲也哽在了喉嚨裡。
“您怎麼了?Nana。”瑟蘭迪爾偏過頭,用諾多語關切地問。
倪西斯安怔了怔,在一旁凳子上坐下,神色依舊難以平靜。“我想起一件事……”霓西斯安低聲說,“我和你的Ada都沒有告訴過你。在你出生不久的時候,王后殿下曾經預言,你會成為辛達族出色的戰士,但災禍也會降臨到你的頭上。這些災禍與多瑞亞斯的命運相連,與辛達族的命運相連。可維拉知道,我並不指望自己的兒子成為多麼優秀強大的戰士,只希望他能永遠平安無恙。作為一個母親,她的希望就是這麼卑微。”霓西斯安說著再度紅了眼睛。
瑟蘭迪爾雖然倔強剛硬,此刻也被這溫柔的話語融化。他扔開詩集跪到母親的膝下,兩手扶著她的臂彎,看著她的眼睛說:“別擔心,Nana。如果王后殿下的預言能夠成真,我會無比感激!因為這意味著我會擁有我所渴望的強大力量,這力量會保護您。也許危險有一天會降臨在多瑞亞斯,但請您相信您的兒子。無論要面對的是會噴火的狼妖還是別的什麼敵人,他不僅會保護好您,也會保護好自己,絕不讓您傷心流淚。”
瑟蘭迪爾說完拖起母親的手,親暱地吻著手背不放。倪西斯安含著淚笑了,終於露出安心的表情。可其實心底,她仍舊忍不住忐忑地,以一個母親獨有的敏感與細膩揣測着兒子尚不可見的未來。
巨狼卡黑洛斯一天比一天更接近明霓國斯,它的身形比一頭最強壯的公牛還要巨大,它的尖牙比一切的刀劍都更鋒利。一場最危險的狩獵就要在多瑞亞斯的叢林裡展開。這支“獵人”隊伍包括國王自己和他最信任的部下梅博隆,所有參加合圍的精兵也都經過挑選。曾經幫助過戈恩的神犬胡安來到明霓國斯,大大增加了精靈們的勝算。而失掉一條手臂的戈恩也主動要求加入,他堅持認為這是由他引來的禍事,一日沒有將惡狼殺死,他就不算是一個信守承諾的人。
隊伍出發的那個清晨,塔尼斯帶來了由貝特麗克斯賜下的白寶石胸針。她緊緊擁抱自己的父親,又與戈恩反覆地親吻,為列隊的每一位戰士佩戴上胸針。到瑟蘭迪爾身前的時候她輕輕嘆息了一聲,說:“我本以為你是我還沒有成年的弟弟,可現在披上戰甲卻已經和王國裡最勇猛的戰士分不出兩樣了。願你們的鋼刃與矢尖都閃耀星光,將邪惡驅除出精靈的領地。”說罷,她在胸針上留下一個祝福的吻,這個吻令白寶石散發出星月一般的瑩光。
瑟蘭迪爾將掌心按於這枚胸針之上,低頭垂眸說:“它從此將是我最最珍視的寶物,殿下。我會以佩戴它為榮耀,不令它因我而蒙絲毫髒污與羞恥,更永不會遺失它。我會守住這誓言,哪怕以我的性命為代價。”
塔尼斯忽然抬手掩住了他的唇,輕輕皺眉搖頭。“不,這只是一枚胸針。我需要的,是我的弟弟平安返回。”
就這樣,塔尼斯被獨自留在了明霓國斯門前的長橋上。戰士們全副武裝,國王和將領跨上馬匹,整支隊伍消失在樹林邊緣。那一日的太陽在塔尼斯的眼裏彷彿生了病,黯淡得無法驅散她心頭的陰影。她在橋面上跪下來,開始向伊露維塔祈禱。
進入樹林的隊伍一直在神犬胡安的帶領下前行,它的鼻子極其靈敏,數日後追蹤到了卡黑洛斯的蹤跡。這是一片山谷,隨著越來越激烈的流水聲傳來,精靈們確信卡黑洛斯是在大河瀑布之下飲水。快要接近的時候庭葛做勢讓大家準備,長槍兵立刻散開,形成一道弧形的合圍圈。弓兵則全都靈巧地攀上了樹冠,越過重重枝椏從高處監視一切。可這一次合圍落空了——當瀑布暴露在第一批弓箭手眼底的時候,卡黑洛斯已不見了蹤影。胡安急急的低吠著,提醒大家惡狼並沒有走遠。這片森林樹木密集,底下又全是高大的灌木,即使是巨狼也能藏匿其間。所有精靈都不敢大意,分散佇立守候,各自警戒自己的周圍。
瑟蘭迪爾和其他弓兵一樣藏匿在樹頂。作為貴族子弟中最熟稔的獵手,他殺過無數的獵物——包括野狼甚至狼群,卻從沒遇到過能毀掉整片森林的“狼”。其中的危險他能猜到,但戰士的血在他脈管裡僨張,早已沒有一絲一毫的位置留給“恐懼”。他蹲身在枝椏上,左手執弓,右手捻箭,雙眼警惕的觀察著樹下——只等惡狼一出現便張弦。可時間漸漸推移,森林中的陰影越拉越長,惡狼還是沒有現身。神犬胡安開始著急了,它潛入灌叢,試圖把惡狼逼出來。胡安這一去便失蹤了一般,久久沒有返回。誰也不知道,狡猾的卡黑洛斯趁此引開了胡安又自己悄悄潛返。太陽的光消失了,樹林裡開始起風,草木嗚嗚枝搖葉動——危險在陰霾中逼近。
突然,一整片灌叢倒伏下去,一個黝黑的影子從中竄了出來!瑟蘭迪爾射出了第一箭,接著更多弓兵的箭矢飛向那個黑影!但當精靈們看清那龐大到驚人的身軀時,就知道普通羽箭根本不可能阻止敵人——卡黑洛斯徑直撲向了庭葛!戈恩就在庭葛身邊,他一個箭步掄槍擋在精靈王的面前!可是卡黑洛斯一巴掌掃開長槍,將他撲倒在地上。弓箭手們調整矢頭,飛射的利箭不斷刺入卡黑洛斯的皮肉。惡狼雖然痛苦扭動卻還是不肯放棄對戈恩的撕咬!梅博隆指揮長槍隊合圍了,卡黑洛斯這才左衝右突甩開了戈恩。
連續幾道喀嚓聲,瑟蘭迪爾正在瞄準卻覺得腳下一沉——他棲身的大樹竟被卡黑洛斯撞得搖搖欲墜!劇烈晃動中他就要失去重心,趕緊射出已在弦上的一箭,不想這一箭正中卡黑洛斯的眼睛!巨狼慘嚎一聲,再度撞向周圍的樹木。瑟蘭迪爾一手抓緊彎弓一手攀住頭頂的枝椏,飛身尋找可以落腳的地方。但周圍的大樹很快整棵整棵地倒下,發出轟然巨響,一些弓箭手來不及閃躲竟被壓倒在樹下。一半憑著敏捷的身手一半憑著好運氣,瑟蘭迪爾到底滾進灌叢著了地,可卡黑洛斯彷彿知道射瞎自己左眼的是他,躍起飛撲了過來!望著瞬間覆蓋自己的黑影,瑟蘭迪爾抬頭瞠大了眼睛。這千鈞一髮之際,突然一柄長槍從旁挺出,凌空扎入了卡黑洛斯的腹部!瑟蘭迪爾急喘口氣才發現自己不能動了,往後坐倒在地上——挺槍救他的精靈是高大強壯的梅博隆。
卡黑洛斯瘋了一般又轉而攻擊梅博隆和長槍隊,就在這時,灌叢中傳來一聲巨大的咆哮——胡安返回了!只見神犬縱身猛撲到惡狼的背上,將卡黑洛斯硬生生從旁撲倒,兩頭巨獸立刻兇猛的鬥成一團。從來沒有任何獵犬與狼的拼鬥能和這場面相比,它們很快翻滾到洶涌的瀑流之下,攪起滔天的水花,令高處的岩石紛紛墜落進洪水裏。這廝打的聲音響徹整片森林,胡安與卡黑洛斯一直在這兒拼鬥至死。
整個過程裡,庭葛一點也沒有注意身邊的戰鬥,只是跪在地上靜靜地守著戈恩——他的女婿傷得極重。在卡黑洛斯與神犬胡安雙雙落氣以後,梅博隆從巨狼的肚子裡挖出了傳說中的精靈寶鑽。這枚如夢似幻發出閃耀光芒的寶鑽被放進了戈恩的手裏,他卻顫抖著把它交給庭葛。閤眼前他虛弱地說出最後一句話:“我兌現了承諾。”
精靈們聚攏過來,圍著血肉模糊的戈恩。這是瑟蘭迪爾平生第一次見到同伴慘死。儘管戈恩並非本族,他還是不忍看地扭過頭去。從此,戈恩的英勇與守信都深刻在了他的記憶裡,令他後來的一生都願意善待人類。那夜茫茫暮色降臨,精靈們抬起戈恩與胡安的屍體返回明霓國斯,他們手執火把,用歌聲為英雄送行。等他們來到長橋前,塔尼斯仍等候在那兒,彷彿從告別時起就沒有離開過——可煎熬等待換來的卻是最悲傷的結局。塔尼斯面色慘白地走到擔架前,寶鑽蘊含的雙聖樹光輝正柔和披灑在愛人的身上。她拉起的戈恩的手,輕聲囑咐他要在彼岸等候自己。
這淒涼的一幕與後來發生的事也都被記錄進了辛達史詩《塔尼斯之歌》。即使死亡也無法割斷塔尼斯對戈恩的愛戀,她的靈魂很快追隨戈恩脫離了軀殼,一直飛向曼督斯的審判大殿。這位伊露維塔不死的女兒,現在卻甘願為一個人類放棄永生。她在大殿上歌唱起來,眾神都被她祈禱的歌聲打動,允許她帶著愛人的魂魄一道返回中土。自此以後,擁有大能的精靈王與邁雅之女不再存於世上,陪伴戈恩左右的只是一個凡人女子。她將和戈恩一樣,只享有一世短暫的生命。
戈恩與塔尼斯重生後決定離開多瑞亞斯,住進遙遠的嘉蘭島。庭葛讓一支精靈隊伍隨他們同行,悉心護衛他們。臨別前塔尼斯召來瑟蘭迪爾,問他是否願意跟隨自己,她十分不捨這位陪伴多年的忠實朋友。然而瑟蘭迪爾在她裙裾前跪下,鄭重說:“您是我永遠尊貴的主人,殿下。但我的心告訴我,我的命運應當與多瑞亞斯相連,我並不願離開這裏的山崗與茂林。”塔尼斯尊重他的決定,令他如願以償。
現在,庭葛終於擁有了一枚令世間傾慕的精靈寶鑽,然而這也正是毀滅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