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東進大綠林6
自半獸人撤走,匪徒們的洞穴陷入死一般寂靜,直到許久以後這寂靜被一束光照亮——無聲無息走進洞穴的正是瑟蘭迪爾。在火把的光亮中,他看到了艾希薇的屍體——女精靈如一枚枯萎的蝴蝶被精靈短劍釘在石壁上,身上的衣衫全都被撕破了。
“艾希薇!”瑟蘭迪爾難以置信地呼喚未婚妻的名字,彷彿中了毒箭,渾身僵硬冰冷地站在石壁之前。火把自他手中落到地上熄滅,黑暗降臨了他。過了許久他才似乎突然清醒,想起吊在石穴頂上的匪徒。
“你們看到了什麼?”他低頭注視自己腳下的地面,語氣像毒箭般冷厲,他已經決定等匪徒們說出所知道的便立刻殺光他們。
烏翻圖魯這時回答說:“我看到她親手刺死了半獸人的首領。她比我們人類的女子,不,比多數男子都更勇敢。還有,她死前要我帶話給金髮的瑟蘭迪爾。”
“那麼你可以說了。”
“她說她不願受辱,清白地死在這裏。在半獸人可能羞辱她之前,她已將短劍送進了自己的咽喉。”
霎時,淚水如融化的冰雪充滿了瑟蘭迪爾的眼睛。他伸手拔出插在未婚妻胸口的短劍,將她抱起平放在洞穴一角的長石凳上。艾希薇失去光澤的銀髮纏繞在他的指間,沒有溫度的臉龐帶著淤青和血漬,但這都不妨礙她在他的眼中美麗如初。瑟蘭迪爾俯身親吻了艾希薇的額頭,為她裹上自己的披風。細緻做好這些,他才擲出短劍割斷了捆綁烏翻圖魯和其他人的繩索。匪徒們狼狽地跌落下來,一掙脫繩索,**已極的他們便紛紛拖著痠麻的四肢爬向水缸找水喝。這段時間裏瑟蘭迪爾坐在艾希薇的屍體旁一動不動,對周圍的一切視而不見,直到烏翻圖魯走過來單膝跪在他身前,將那把解救自己的短劍放在他的腳邊。其他匪徒見首領的舉動也都默默靠攏,像烏番圖魯那樣跪下來。
“我曾經發誓,我和我的屬下絕不聽從魔苟斯或他的爪牙的差遣。你現在看到了,留在這裏的人都遵守了誓言,是一些好漢,”烏番圖魯看看左右說,“但我也必須承認,我有一個屬下無恥地投降了半獸人,造成了可怕的後果。也許黑暗和悲慘的命運必將懲罰我,我還是想在那之前做一些事來彌補——你願意接受我和屬下的效忠嗎?”
烏翻格魯說完滿心期待地看著瑟蘭迪爾,希望對方能拾起腳邊的劍接受自己的效忠。然而,當瑟蘭迪爾抬起頭,目光終於投向他的時候,烏翻圖魯發現自己想錯了——那雙眼裏沒有別的只有懾人的寒意。
瑟蘭迪爾冷淡又輕蔑地說:“拿走這把劍,這是我父親賜給你的我無權收回。但我不會忘記,它因你屬下的背叛而沾染了精靈的血。我們辛達不接受外族的效忠,所以,你們儘可以留在這兒繼續你們的營生。至於你們的命運,它和我無關。”瑟蘭迪爾說完,抱起艾希薇慢慢走出這黑暗的洞穴,將懷中的未婚妻小心安置在自己的馬背上。
望著精靈最終離去的背影,立在洞門前的烏翻圖魯和屬下們默默地低下了頭。
當瑟蘭迪爾牽著馬從懸崖邊返回的時候,所有族人正在拔營。最先迎上去的是星之花家族的綠精靈,他們沒有觸碰裹在披風裏的艾希薇,僅僅從瑟蘭迪爾的臉上已經知曉了噩耗。女眷們紛紛哭泣起來,男性也都握緊了拳強忍眼淚——七河之地美麗又聰慧的女兒被許多綠精靈愛戴著。這些精靈流著淚跟在瑟蘭迪爾與馬匹之後,當他們走到營地邊緣時瑟蘭迪爾停下了腳步,遠遠地與父親歐瑞費爾對視。歐瑞費爾從兒子的眼睛裏看到了明亮閃動的憤怒。之後,瑟蘭迪爾轉過身,獨自牽著馬走向通往最高隘口的山道。
精靈們一時沒了主意,因為他們並沒有得到出發的命令。儘管如此,出於對艾希薇的愛和對瑟蘭迪爾的尊敬還是有一些精靈行動起來——他們背上收拾好的行囊,帶上武器,跟隨瑟蘭迪爾走向最高隘口。
費瑞向歐瑞費爾請示:“您派出的斥候還沒有返回,是否要阻止大家上路?”
歐瑞費爾眼神沉重地搖搖頭說:“不,我瞭解我的兒子,最高隘口必定已經在埃勒林的控制下,否則他不會任由百姓跟著他。”
見首領默許,後來幾乎所有的精靈都加入了這支隊伍。無論綠精靈還是灰精靈,他們蜿蜒成長隊沿山道而去,只留下載重的馬匹和一些押後的騎兵。這支隊伍行得很慢,不僅僅因為道路危險和高山嚴寒,還因為他們的領路者腳步疲憊又沉重。瑟蘭迪爾始終牽著馬走在隊伍的最前面,沒有精靈忍心靠近打擾他,因此也沒有誰再見識到他臉上的痛苦。所有精靈都慢慢地走著,冒著冰寒刺骨的山風,晝夜也不停步。這樣走了整整兩天,終於在第三日的傍晚到達最高隘口。
那日是個久違的晴天,缺少溫度的夕陽映照著兩座不太高的山崗,中間便是隘口。半獸人築起的工事已被完全拆除,原有的山道得以重新貫通。守衛在隘口上早已焦慮到極點的埃勒林現在飛一般策馬過來,精靈們的隊伍也停止了前行。儘管從斥候那兒埃勒林已經知曉妹妹失蹤,親眼見到屍體的一刻還是崩潰落淚。他由馬背上接過艾希薇,跪抱著妹妹的屍體反覆親吻,痛哭失聲。許多精靈充滿同情地圍聚過來,走在前列的是歐瑞費爾。作為長輩和首領,他伸手輕撫亡者的額頭為艾希薇哀悼。
“可憐的孩子,七河之地的女兒,她的靈魂已去了曼督斯的聖殿,就讓她的身體也安歇吧,她活著時承受了太多的折磨。”歐瑞費爾凝視著依舊美麗的艾希薇說,雖然那張臉龐現在蒙上了冰霜。
埃勒林流著淚點頭,但仍舊將妹妹緊摟在懷中不願放手。一旁的瑟蘭迪爾默不作聲——自帶著艾希薇返回,他還沒有和任何精靈交談過。歐瑞費爾抬眸看一眼自己的兒子,揣度這沉默裡壓抑著多少痛苦和自責。過後他緩緩起身,望向隘口南面的山崗說:“傳令,把在隘口陣亡的戰士和艾希薇一道葬在這山崗的最高處。我要讓所有經過隘口的良善都悼念他們,讓所有邪惡都畏懼他們。雖然他們的靈魂已經返回西方,但因他們的形體葬於此,荒蕪的山崗將會變得青翠。”日後歐瑞費爾的話果然應驗,這座山崗也被精靈們改名為“艾列斯”,意思是青冢,而與它對峙的北面山頭依然寸草不生。
面對無法挽回的事實,埃勒林終於將懷抱裡的妹妹交給了家族的女眷們。她們為艾希薇清潔身體、更換衣衫,最後依舊蓋上瑟蘭迪爾的披風。做完安葬前的準備,她們交給埃勒林一枚胸針——艾希薇生前將它精心別在外套之內的中衣上,所以表面看不出,只在更換衣衫時被發現。可惜半獸人折磨艾希薇的時候還是令它損壞了——白寶石碎裂成數塊,唯一萬幸的是所有碎片都儲存在銀託座裡,一片不缺。
埃勒林摩挲著胸針無奈地嘆口氣,過後找到垂頭坐在路邊的瑟蘭迪爾,將它鄭重放入好友的手中,“是你把它交給了艾希薇,對嗎?現在……取回它吧。露西安賜福的白寶石即使碎了也是無價之寶,你曾說它代表榮耀。它不該隨著我妹妹被埋沒在塵土裏,應該被你繼續珍藏。”
瑟蘭迪爾黯淡的眸心動了一下,依然沒有說話。埃勒林咬牙忍住再度涌出的淚水,將視線強轉向別處。
當最後一線夕陽閃耀餘暉,送葬的隊伍慢慢登上山崗。照歐瑞費爾所言,亡者被埋入一座座毗連的墳冢。精靈們的輓歌在暮色將臨的天穹下飄蕩,辛達與南多的旌旗插滿山坡。沒有參與送葬的精靈也久久仰望著山體,為亡者哀悼,也為他們所熱愛的精靈正承受莫大的悲痛而難過。
夜色籠罩時,精靈們在隘口附近紮營,山坡上只剩下兩位朋友。埃勒林坐在艾希薇的墓前為墳冢最後培一抔土,用力地按緊壓實。做好這一切,他對瑟蘭迪爾說:“我很感激你帶回我的妹妹,讓她能和族人安葬在一起,她的靈魂會在西方安息。”埃勒林說著看一眼自己沉默的朋友,“為什麼不說點話安慰我?”沒有得到回答,埃勒林起身,輕輕擁抱了瑟蘭迪爾一下。“我不知道你在想些什麼,為什麼不和我說話,但我知道你已經盡力做了你能做的。明天我們就得拔營離開這兒,準備的事交給我,你去吃點東西睡一覺吧。”
埃勒林說完拍拍瑟蘭迪爾的肩然後離開了山崗,回到營地中去。艾希薇的墓前只剩下瑟蘭迪爾,不過他沒有獨自待很久,因為山路上有人去而復返。歐瑞費爾穿過重重隆起的墳冢走到兒子的身邊,和他一道凝視著夜色。
“我為自己的判斷失誤感到抱歉,”歐瑞費爾說,“我本可以及時營救艾希薇,卻讓她遭遇了厄運。若非如此,她會是我的兒媳。”
瑟蘭迪爾露出一絲訝異抬頭,他沒有想到自己的父親會這樣說。雖然他內心的確責怪過父親,但理智早已告訴他那不是對方應當承受的。
“可是我的兒子,”這時歐瑞費爾用更加複雜和心痛的眼神看著他,“你並沒有任何過錯,不要把那樣沉重的自責扛在肩上。”
聽到父親的話,瑟蘭迪爾將目光轉向墳冢間投下的團團灰色——那是迷霧山脈並不明澈的月光,他曾經和艾希薇在同樣的月色底下散步。而現在,那些灰影在他視野裡動搖著,讓他一陣難受。
“不,父親,您並不知道,”他閉上眼說,“艾希薇所有的厄運都是我帶給她的!她本來不必跟隨我們東遷,是我用婚約誘惑了她!”
“你錯了,我知道你所有的想法,但我還是要說這是艾希薇自己的選擇。她的愛和勇氣並非只被你一個人看見。”歐瑞費爾心痛地注視自己的兒子——他現在像一個生病的人類,疲勞又蒼白。
“您知道這一切還試圖讓我相信自己沒有錯嗎?Ada……”瑟蘭迪爾終於抬起低垂的視線,歐瑞費爾從兒子的臉上看到了自他的母親死後便再未落下的眼淚。瑟蘭迪爾充滿痛苦地說:“如果我死在這兒,那是出於戰士的職責,但艾希薇不是……她是因為什麼?”
歐瑞費爾沉默下來,直至他的兒子在他眼前無聲無息地倒下。如他所擔心的,即使最強壯的精靈也不能承受數個日夜的不眠不休和同時壓在心頭的自責與哀痛,最後跌入黑暗的虛空中。
當瑟蘭迪爾重新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被卸去了甲冑躺在一副移動的擔架上。頭頂的天空不再霧氣沉沉,陽光明亮又暖和的照在他身上。空氣是清甜的,吹拂臉頰的風也沒那麼寒冷了。浸在這陽光和微風裏,精力又重新回到他的身體。過了一會兒,擔架被抬著它計程車兵放下來,有精靈走到他身邊,手裏拿著水壺似乎打算喂他喝水。
“Ada!”瑟蘭迪爾驚訝地看著歐瑞費爾,他沒有想到父親會一直陪伴照顧著自己。
歐瑞費爾在他身邊的一張馬紮上坐下,眼神欣喜又擔憂,“你感覺怎麼樣?還有哪兒不舒服麼?”
瑟蘭迪爾撐坐起來,戰士的魂靈已在他身體裡甦醒,因此困住他的黑暗慢慢消褪了。“我覺得還好,Ada。我們現在在哪兒?”他問道。抬頭已經看不見最高隘口,他確定自己昏睡了很久。而想到隘口的時候,一片陰影再次降落在他眉間。
“能站起來嗎?”歐瑞費爾問。
瑟蘭迪爾點點頭。
“那麼跟我來。”
歐瑞費爾說著起身,他知道有一樣東西能治療兒子的傷痛。瑟蘭迪爾很快跟上他,和他一道繞過道路附近的篝火和正在準備食物的精靈。當他們走到山崖邊緣的時候,瑟蘭迪爾滿眼驚奇地望著突然出現在視野裡的巨大河床——汩汩的河水由北向南流淌著,而河的彼岸是無垠廣袤的綠林!
“安都因河!”瑟蘭迪爾輕聲地讚歎——這正是他們歷盡艱辛想要抵達的地方!帶著溼潤植被味道的微風吹拂著他,徹底將他眼底眉心的陰影掃清。
“是的,安都因河。”念出這個名詞的時候,歐瑞費爾的情緒要深沉得多。在久遠的過去,在無日無月只有漫天星辰的年歲裡,巨樹家族跟隨愛爾威王渡過這條大河去到貝爾蘭——辛達族在那裏建立了不世功勳。然而滄桑改易,這一次換做他帶領族人回到這裏,回到仍舊原始矇昧的綠林中去——這一切對他來說意味著某種宿命遠勝於再建功業的豪情。但瑟蘭迪爾的想法和他並不相同。
“那裏生活著我們的舊親是嗎?”瑟蘭迪爾問。
“是的,那時候我們同屬帖勒瑞族,但大部分人都沒有辛達那樣的勇氣渡過長河、翻越高山。他們留在了那裏,數量遠遠多於我們——現在被叫做西爾凡或者木精靈,迪奈瑟和奈恩維曾經是他們的王和王子。”歐瑞費爾回答說。
“所以他們是被自己的國王拋棄的子民?”瑟蘭迪爾不禁為那些尚未謀面的精靈感到遺憾。
“小心措辭,兒子。他們沒有見識過貝爾蘭的文明和繁盛,和做我們鄰居已經數百年的綠精靈並不一樣。木精靈可能是粗魯的,但並不代表他們愚蠢或懦弱,傳聞中,他們甚至是非常危險的。”
“那要怎麼做才能和他們分享這片綠林?”瑟蘭迪爾看向父親,他想知道父親內心的主意。
“融入他們,回到舊時的生活中去。”歐瑞費爾回答說。
這時一陣戰馬嘶鳴,兩人腳下的之字形山路上一隊騎兵奔過,他們手裏高舉著銀色的辛達戰旗。
“或者,令他們跟隨我們。”瑟蘭迪爾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