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無心散人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十年之後,天門山莊的泰然道場已然改換門庭,而舊址後山,則是一片亂葬崗。
那裏大多是無人認領的舊道場職人和無家可歸的孤兒學徒們屍身埋葬之處,雖說鹿君澤原本打算都丟進一個坑裏省事,不過後來意外在尚未燒燬的地方翻到了賬房發月錢的名單,姑且也就本著死者為大的人倫觀念,一人一墓。
當然,憑他當時的記性,把人名和屍體大多有些許損毀的臉配對,也太難為一名孩童了,都是虧的街坊鄰居和其他的學徒。
如今山崗無人清掃,雜草叢生。鹿君澤緩步行走其間,在墓前都放點果品上供,撒些紙錢。
這些人去的太早,早到他都還來不及瞭解他們各自家鄉的葬禮風俗。自那夜後,鹿君澤也只有每年忌日回來。
一切事宜從簡。
把手上的貢品都放完了,他便來到過去常常待的山崖大石上發呆。這塊石頭十年來看不出絲毫變化,還是那樣寬大,可容一人展臂平躺。
時光漸移,日當正午。幽靜的山澗終於多了另一份人聲。腳步漸近,而少年無動於衷。
直到步聲乍停。日光下少年即便閉著雙眼,也能感覺到光線突然的昏暗。可他絲毫沒有起身的意思,反將胸前左臂揹着掌置於雙眼上,遮擋得更暗。
“如果是問昊鏡,我已經送去巡夜司了。”鹿君澤聲色平靜,似還有一絲倦意。
林松年麵露苦笑,心道如果不是知道那昊鏡與你無用,即便是他也如何都不會相信那已經碎了八瓣兒的破銅鏡,就是諸多勢力爭搶了半月有餘的昊鏡。
那好歹是陽法上品寶器,還是罕見的庚金屬性,放在任何一個小門派都可當做鎮派之寶。稍加改造蘊養,驅走出土時沾染的晦氣,就能勝任一方護派大陣的陣眼。
結果你就爲了試試那柄新到手的橫刀【冷赫】,把它劈了?
“聽說那聶聆風最後還是重傷不治,死了,”中年人抬起右手捋了捋自己的山羊鬚,“可惜了,這孩子人品好,修行刻苦,天資也不差。若再給他三五年成長,六月劍派就又添一真道高手。”
這話好像和他們兩人沒什麼關係,可鹿君澤卻是知道世伯意之所指,當下接道:“是他自己非要插手力所不及的事,還錯信了自己那個一臉奸相的師弟。可笑他還去接頭地點等人,差點害了王知縣一家,被出賣還給人數錢。”
鹿君澤冷道,終於張開雙眼坐起身來,單腿屈膝換了個舒服的姿勢,卻是看著崖下泉澗猿猴嬉鬧。
過去,它們可不敢過來,更不敢如此放肆。果然,是父親爲了讓自己有個安靜悠然的修行環境,事前驅走的嗎?
他放在膝蓋上的左手微微攥緊。
“他姘頭也是無理取鬧,還質問我為什麼不早來一步?我又沒有義務保他們性命。只是路過罷了。”說著,鹿君澤拾了一塊石頭,投出,正好砸在一隻壯猴的頭頂。猴頭一臉慍怒,四下張望,還對著同班嘶聲吼叫,試圖找出真兇。卻是沒想到犯人還在十數丈開外的百尺山崖上。
“蠢――”這話尾音拖了很長,也不知是嘲笑猿猴,還是不滿被人道德綁架。
林松年無奈搖了搖頭。鹿君澤什麼都好,人聰明,天賦高,三觀正。可因為太聰明,三觀太正,卻是什麼都要斤斤計較,不肯吃虧,不願為任何事多負半分的責任。
但他天性純良,卻是真的。至少林松年一直如此相信著。
“那王茜茜兩日前進了六月劍派,”林松年也輕輕一躍,盤膝坐到了大石上,側對鹿君澤,“聽說是你寫的推薦信。”
“她想體會一下世界的殘酷,那便讓她死去。”不鹹不淡的語氣配著滿是鄙夷的神情,卻無意中暴露了少年古道熱腸的一面。
兩人突然沒了可談的話題,皆是默然不語,背對坐著。
半晌,林松年終於忍不住問出了那禁忌的問題:“那千葉宮的……知道什麼嗎?”
“……新刀挺趁手的,我很滿意,”鹿君澤跳下大石,“先回去了。”
說完,便面朝山林離開了。他的步伐光看動作不緩不急,實則一步行過足有常人七八步遠的路,這便是天門山莊基礎身法《咫尺》大成的跡象,丈許之外有若咫尺方圓,成為觸手可及之處。
不過他的《咫尺》,除了基本原理,已經很難看出天門山莊的模樣了。
這是另一個天縱之才――鹿正哲所改良過的步法,失卻了一籌繁雜障目,多了三分靈動本色。
林松年收起了嘴角的笑意,麵露憂色。可最後除了嘆息,卻想不到還有什麼能為這位故人之後做的。
這處分道場場主對他恩重如山。
可自己不僅在他危難之際沒能伸出援手,還要眼睜睜看著鹿君澤深陷仇恨泥潭而無能為力。
……
少年眉眼如畫,深邃精緻的五官本該俊美中性,卻在一雙不同尋常的金紅眼瞳下散發著成熟男性都不及的難以言喻的滄桑。配上一頭凌亂有章的碎髮,深得頹廢美的精髓。
他的個頭在修者的世界裏只算是中上,約莫七尺有餘,但一雙手臂指尖長及膝蓋,正是慣使刀劍的一雙好手。隱藏在灰衣下的軀體,隔著衣物看上去稍感瘦削,實則淨是虯結精壯的肌肉――那是不分晝夜刻苦鍛鍊的明證。
腰間左右障刀橫刀常伴,比普通款式更加厚重有力,其名合為【冷赫】。背上一柄唐劍比一般式樣長出一掌,寬出半寸,明明與重劍還相差甚遠,卻因那不時洩露的肅殺之意,在修者的精神裡易被無限放大。
自那一晚過後,長劍便再無活人見他出鞘的模樣――或者說,它一出鞘,就成了另一番模樣。
只是從未有人見過“無心散人”出劍。
他是鹿君澤,道號無心,皆因其兵刃出手就是殺招,冷酷無比,有刀無心。
鹿君澤此刻走在青元派的會凌階上,抬首直行,在周圍同齡人的驚羨目光下漸行漸遠,直到視野盡頭。
青元派收徒,三年一招,來者大多是各個世俗道場的尖子,或者被下山或歷練或巡守的二代三代弟子看中的天賦絕佳之人。
但不管哪一類,都是天資尚可,實力勉強。當然這勉強只是針對年紀更大的人而言。這裏最大的也才年方二十一二,小的還才十四五歲,武道纔剛起步,能到心煉境界就實殊不易。
事實上,即便有年幼便對武道理解高深者,不過十二歲,還是得留在道場。正道功法不比速成的邪門歪法那樣不計後果,凡事講求循序漸進。基礎之上的高深武功,有很多對身體塑形有著不可逆的影響,而過早過快地修行不能適應的激烈道法,只會使人體留下隱患。
雖說修者有三千大道,可任何一條道走得偏斜,都會誤入歧途,陷入瓶頸。更有甚者從此不得寸進,甚至走火入魔。
當然,凡事都會有另類。比如眼前這位,天生軀殼完美,天賦極陽之致,就算不願修行都不行。
不修,不去學會控制,就是死。
現在正是青元收徒的第一道關卡。會凌階,取自會當凌絕頂之意。其上山道一萬八千階,就算不計法陣之威壓,登臨絕頂也需要驚人毅力,普通人絕難堅持。
何況現在招徒,法陣“如常”運轉,便是心煉上境,能過半途已屬天資卓絕,心性堅韌。然而這名少年旁若無人般悠哉悠哉地上了數千級臺階,後來居上,輕鬆超過走在最前方几乎已經開始手腳並用的考生。
下方均是看得目瞪口呆,在千級左右的一人本來處於人群的中上游,可已經精疲力竭,又受了這種打擊,道心不穩之下竟是差點一腳踩空滾下去。當他盡力穩住後,才苦笑搖頭,抹了一把額頭,袖子上不知是汗還是血漬的。
“唉――,人比人氣死人,我們居然要和這種怪物競爭嗎?”他一聲長嘆,喃喃自語。
青元派三年一招徒,只收綜合評價前一千的人,寧缺毋濫。他的位置說是中上游,實則才差不多一千上下的名次,本來就懸,這下更沒信心了。
最強者是猶如標杆一樣的存在,大多能用於衡量每一屆的素質。天才要麼不出,一出就如井噴泉涌。他們每次收徒,登山一關一般最高都是四五千級階梯,但上下浮動不定,且每隔幾十年就有一代會展現出和過往完全不同的級別,據說三十年前那一代,走到五千階以上的就有近三百人,更有人跨過萬階高臺,甚至兩百年前的太一師叔祖,初次登階就登凌絕頂,修為更是在當天登階之時節節攀升,直至突破桎梏,結丹,進入修行者的承啟期,腳踏真道的第一實步。
和這樣的人們身處同一個時代,幸也不幸,沒有人知道。
不過很快,旁邊就有一人幽幽迴應:“別傻了,那是無心散人,監督我們登階的,我上回來的時候見過了。”
“別和他比,那只是自取其辱罷了。”
之前幾乎快放棄的那人恍然,又重新燃起鬥志。
人類就是這麼奇怪的存在,和相仿的人有攀比之心,可當他已經站到自己仰望不到的地方,反而釋然了。
無心散人在別的地方究竟有多出名,他們不知道。可在廣延,謙峒兩郡,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單論知名度尚在大半忘神境修者之上。
畢竟,他的經歷實在太過離奇,太過詭譎了。
人都說,朝聞道,夕可死矣。可對修者來說,不入道便沒有了意義。
體練境,雖然按照大唐最通用的境界劃分在修者境界最下方,實則就是普通人的水準。
體練上境之前,他們只能透過拳法器術錘鍊身體,連公認最基礎的《理梳心法》都無法運轉。
體練上境,修者終於能運轉功法,得窺道途一角,這纔可稱之為――聞道。
而悟道,則是更進一步,心法煉神,護使離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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貼士:注意,這裏的一尺按照南北朝左右時期來算,大約二十四點五釐米為一尺。然後十分一寸,十寸一尺,十尺一丈。不然真按唐代算六尺……實際挺高聽著感覺好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