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故人久未歸
無塵宗,景霜峰。
景霜殿偏殿裡一名紫發素衣的清瘦男子正伏案寫著什麼東西,一隻通體銀白身體嬌小的雀鳥從半開的窗戶裡飛進來,輕盈地落在几案之上,抻著小腦袋“咕咕”叫了幾聲。
男子揚眉,放了墨筆,從容起身。白鳥撲稜著翅膀跟上去,白色的爪子想要抓住男子的衣袖。
“你今日就不必回來了,還是先跟著師傅吧。”男子拂袖,白鳥叫了幾聲後便溫順地從進來的路線又飛了回去。
景霜殿外種著數十株靈植,現在恰好是初夏的時候,有些仍開著花,還有些已結了果,熱熱鬧鬧地擠在一處,平添了幾分人間的煙火氣。原本景霜殿不是這樣的,第一任峰主烏景霜是位女修,女子天生愛美,景霜殿因為要傳下去沒法按著烏景霜的喜好來修,殿內的庭院便免不得要種些花花草草,捯飭得雅緻得很。不巧的是上任景霜峰峰主在景霜殿裡渡了雷劫,七八道天雷接連著劈下來,把烏景霜種下的花木全給劈殘了。上任峰主渡劫失敗自然沒心情打理庭院,陌景曦接任峰主之位後更是恨不得不是死在煙雨閣就是死在無絕峰,庭院就這麼荒廢了下來。直到二十六年前景霜峰多了兩個新弟子,年紀最小的那個愛吃,又沒法下山,就央著大師兄梵塵帶些靈植種子回來。只要不是違反門規,梵塵對師弟師妹們一向是有求必應,便放了靈鳥銜了些種子給小師弟,小師弟歡天喜地地種下,景霜峰上靈氣充沛,不少都成活了,這二十多年過去後更是長得愈發好了。
“明澈,去叫明灀這幾天不要一直待在‘景曜苑’,師傅要回來了。”男子徑直走到一株桃夭樹下,略略仰起臉道。他生得蒼白清雋,映著一頭藤紫色的頭髮和極淺的淡色瞳孔,有種不似紅塵中人的虛幻感。
“嗯?師尊終於要回來啦?”倚坐在樹上的少年把最後一點桃夭啃完,手指一捻把果核化為粉末,撇了撇嘴,“真是沒見過當得這樣輕鬆的師尊。”
“尊師重道。”梵塵一派溫和。
“知道啦知道啦。大師兄你總是偏心!”少年瞥了一眼男子臉色,又伸手摘了一個粉紅飽滿的桃夭,一邊吃一邊從樹上跳了下來,“你有這個時間來找我,還不如自己去叫姐姐來得快些。”
梵塵解釋道:“兮師叔有事喚我到雨玄峰去一趟,想是我身上的毒有了進展。”
“那你還不快去?你自己說的尊師重道,可不許讓兮師叔等你。”少年把他往殿門方向輕推了一把,一扭身子就去找自家姐姐了。
窗戶大開滿地月光,地板上鋪著一層沒有染色的素冰錦,落地的青玉十三枝燈緩緩地燃燒著,烏木的矮几臨近窗戶擺在地上,煮茶的器皿與盛著青竹的瓷瓶擺得整整齊齊,青衣的男子坐在矮几後面微笑著看著他,漆黑的頭髮順著層層疊疊的衣襬鋪展在冰錦上彷彿錦上繡了一朵盛開的花,一隻青羽的小肥啾安靜乖巧地伏在他的頭頂。
“不坐坐麼?我剛煮好沒多久的茶,還沒涼。”男子毫不在意趴在自己頭頂一動不動裝死的青鳥,笑意盈盈地邀請道,“許久不見了。”
留陽走到矮几的另一邊盤腿坐下:“我那時可從來沒想過朝一日我還能和師尊一起烹花煮茶。”他也跟著笑,古劍置於小几上,劍鐔處鬆鬆垮垮地繞著一條素綾。
“是嗎。”他把小小的茶碗遞到留陽面前。
“色澤豔麗鮮亮,回味清香微甘,師尊煮的是‘胭脂凍’麼?”留陽垂下眼,漫不經心地轉了一會兒茶碗,被睫毛半遮的眼瞳深邃。
那是一片沼澤,潮溼、黑暗,令人窒息的感覺將所有看見它的人都緊緊地纏繞其中。
“世間有千般茶葉,自有千種滋味。這杯風塵中的茶,愛徒覺得如何?”
“師尊這樣說,弟子卻是想起那天師尊新煮的‘雪芽醉’了。真是可惜那樣的好茶。”
男子扭頭看向窗下,額心銀色的蓮花印記光華爍爍,臉上浮現出極其詭秘的笑容:“還記著呢……看來你也是記憶猶深,不枉為師苦心孤詣教導你多年。”
“畢竟是師尊最用心教授的一課,弟子怎麼敢忘呢?”留陽猛地發力,左手撐著小几起身,而右手早已抓著古劍往面前一送,素綾翻飛。
古樸沉重的劍身滑出劍鞘,劍刃殷紅如血。留陽控制非常精準,劍刃出鞘的一瞬間堪堪切開男子的喉嚨大約兩分的位置——奇怪的是男子竟然笑了起來,這無疑加深了他的傷口,黏稠到不可思議的血液艱難地從傷口裏擠出來:
“你是什麼時候看出來的?”
那道傷口像是被人施了什麼惡毒的詛咒,男子整個人都迅速地乾枯下去,不過瞬息之間他便從一個容色豔麗的青年男孩變成垂垂老矣的遲暮老翁,而後他又像是被投入火焰之中的紙卷一般,老翁枯瘦的身體從腿部開始一點點地化為灰燼,最後湮沒歸於天地間。
原本一直安安分分地待在男子頭頂上的青鳥“啪嘰”一聲落在冰錦上,它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瘋狂地啼叫著,看上去頗有幾分可憐的意味。
留陽是知道這種咒術的。取一件主人隨身的親近物件,用施咒者的血將主人的姓名與生辰八字寫在上面,放在咒陣裡五天,那個東西就會化出主人的軀殼,至於化形的時間則看施咒者的力量有多強了。這種咒術曾盛行過一段時間,很多人爲了顯示自己的強大都很樂意玩這種小把戲,不過由於這種咒術對於施咒者的靈力消耗較大,後來也就漸漸地沒落了。
留陽握劍的手輕微地抖動起來,手背上青筋畢露。
實在是太詭異了。在男子化為灰燼之前的那一刻,臉上仍然保持著笑容,那種詭秘得令人不安的笑容。那纔是這個軀殼背後的施咒者想要傳遞給他的內容。
月光忽然消失了,留陽驀地回神,下意識地握緊古劍做出了攻擊的前手勢。
身材頎長的青年從窗戶裡跳了進來,飛揚的長髮、大袖和衣襬遮蔽了月光。他的面容清冷,眼神卻炙熱,右腳往後退了一步,微微側著身子,一手負於身後:“先生可曾看見一個額生蓮印的人?”
“先生不敢當。”留陽收劍行禮,“晚輩見過陌仙師。”
陌景曦皺眉,重複道:“你有沒有看見一個人,額心上有一朵銀色的蓮花?”
“不曾。”
“多謝。”陌景曦不疑有他拔腿就走。
留陽又施了一禮,等陌景曦出門後再悠悠然地將早在陌景曦出現之時就被嚇得噤若寒蟬的青鳥提了起來。
青鳥縮成一團瑟瑟發抖。
“還挺有靈氣的。”他笑笑,不輕不重地捏了捏青鳥,掌心無意被尾羽劃過,留下一道淺淺的傷口,“不對……”他神色一凝,湊近了仔細地檢查著那幾根修長的尾羽。
他早就肉身成仙,尋常東西別說在他身上留道傷口了,沒直接斷掉都算不錯的靈器了。
“鳳翎?”留陽眯著眼,兩個指頭捏住一根尾羽就想直接折下來。
“!”青鳥渾身一僵,發狠地猛啄他的手指。它看上去乖巧可愛,就連喙都是小小的,人畜無害,這會猛啄起來卻很是嚇人,幾乎是第一下就見了血,指腹上小小的一個洞,血肉淋漓。
留陽手指用力將它完全禁錮在掌間,大拇指壓在喉嚨上:“師尊真是好手段,連雛鳳也弄得到手。”
青鳥被掐得死緊,瞬間不能動彈。
留陽看著自己手指上的血滴滴嗒嗒地落下去,戾氣翻涌:“鳳凰,鳳凰,果真是天道寵兒!”
“怎麼到這裏來了?”紅藥看似輕柔地按住了顧流殃的肩膀,“這是今夕閣的後院,你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屁孩兒來做什麼?”
顧流殃只覺得自己頭皮發麻:“我來找留陽,他跟青梧走了有小半個時辰了……”
紅藥仍是笑嘻嘻的,推著顧流殃往前樓走:“哎呀呀,你家兄長現在怕是與青梧情意纏綿,你一個小孩子去摻和什麼?”
“是紅、紅藥姑娘?!”伴隨著驚喜的叫聲,一個錦衣少年踉踉蹌蹌地湊上來拉著紅藥的小臂來回摩挲,“欒某三生有幸,今日撞見紅藥姑娘……”說著打了一個酒嗝。
“這位公子,”紅藥皺著眉把他推遠,“公子不會不知道紅藥的規矩吧?”
少年喝得大醉,神志不大清醒,被推開也是腆著臉又貼上去:“紅藥姑娘,好姑娘,我今日好不容易纔見著你……”
“誰!”紅藥低喝一聲,輕輕一踏地平掠前去。少年忽然間失去了支撐,腳下發軟,大半個人都掛在顧流殃身上。
來人抬了抬手,紅藥看清他的臉飛快地退了回去,驚疑不定:“陌先生?”
顧流殃驚喜地抬頭,想起自己身邊站著個活生生的妖王,勉力將衝到嘴邊的“陌仙師”三個字吞了回去。
陌景曦只得矜持地頷首,不動聲色地掃視過眼前三人。
還好,都不是原身認識的人。他鬆了一口氣。
“陌先生君子如玉,怎麼會出現在今夕閣?”紅藥挑起嘴角,習慣性地流露出媚色。
陌景曦心知自己是沒辦法再這麼搜下去,隨口胡扯道:“我尋一妖物至此,無意打擾姑娘,請姑娘莫要見怪。”
紅藥一陣心累:這是哪裏傳出來的修真界第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