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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青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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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因

    雪白的櫻花密密麻麻地擠在枝上,午後的陽光穿過花葉疏疏碎碎地潑灑下來,單薄的花瓣經陽光一照顯得有些透明,彷彿是用素紗紮成的。

    腰縛長刀的少年一襲紅衫長身玉立,從半掩的窗扉裡往屋子裏麵看——白髮紅衣的女人默坐床前,埋頭仔仔細細地整理著床上男子的儀容;從少年的角度他只看得見男子被女人握在手心裏的手,小臂修長而蒼白。

    少年安安靜靜地看著,忽然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右眼,指尖發白。他咧開嘴,臉上露出一種近乎悲慼的表情來:“玉衡……”

    “月讀祭司。”女人被他的呼喚驚醒,眉眼間的繾綣盡數散去,起身行禮道。她長揖頷首,挽在發間的骨簪閃著冰冷鋒利的白。

    “我要去找薄櫻殿下了。”少年掃了那男子一眼,極快地別過臉去,“麻煩你照顧天權哥哥了。他……你在他身邊,天權哥哥總是開心的,他那麼喜歡你……”月讀抬眼,驀地轉了話題,“看天色,天樞也該回來了,我得去找他了。玉衡你自己也多保重。”說完他匆匆而去,背影像是落荒而逃一樣狼狽。

    玉衡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月讀在櫻林裡仔細挑選,折了幾枝開得漂亮的櫻花下來。他孤身從花間小徑走過,最終在小路盡頭的和屋拉門前停下——修長的手指摸上拉門卻像是被黏住了似的靜止在門框上,被夜色浸染的漆黑瞳子裡驀地涌上晦暗不明的光。

    暗灰色的雨層雲翻滾著從遠方緩慢地推進,月讀微微地抿抿唇,繃緊全身的肌肉拉開了那扇糊著絹紙的木質拉門。暖色的光線爭先恐後地涌入進來,天光裡形銷骨立的男人俯身長揖,一雙纏滿米色夏布的枯瘦大手從做工細緻的大袖裏滑出來,聲音蒼老嘶啞,像是被火燒過似的:“月讀祭司。”說完也不等月讀回答,他便自顧自地起了身。

    以祭司在出雲國的身份地位,男人這個動作儼然是目無尊長。

    但是月讀並沒有說什麼。他看向男人,右手按著長刀,眼尾上挑出鋒利的紋路,臉上的表情彷彿冰封。

    一個神秘的男人,雖然手掌寬厚粗大個子卻算不得高,全身都躲在織繡著火焰暗紋的披風裏,同色的兜帽低低地垂下來掩去了他的容貌,只有幾綹細蛇似的捲曲頭髮鑽出來落在胸前。

    腰間佩戴的長刀驀然轟鳴起來。

    那把刀名為“輝夜姬”,是四千年前夜骨族月焚一脈不世出的天才從月讀命的佩刀“神久夜”中重煉出來的妖刀,刀裡封印著無數太古時神族的英靈——這是一柄強大的絕世妖刀,驕傲無比睥睨眾生。而在與神秘男人對峙的這一刻,那些沉寂的不可摧折的靈魂們突然不受持有者控制地甦醒過來,在刀裡橫衝直撞、無聲嘶吼,彷彿發了狂要掙脫鎖鏈的龍,刀上忽然暴烈起來的戾氣連月讀都感到有些吃驚。

    時間並不能磨平一切,比如不甘,比如仇恨。

    “何人?”月讀手指上移按住了刀柄,大拇指緩緩地摩挲著刀柄上的銘文,默默地往裏面輸入溫和的神力以安撫刀中發狂的上古英靈。

    “小妖不過是個不知名的螻蟻,月讀祭司皎皎如明月,小妖怎麼敢以賤名汙了月讀祭司的耳呢?”男人的言辭謙卑懇切,然而語氣頗有幾分陰陽怪氣的味道,聽上去更像是一種譏諷。

    “而今連月焚都如此膽小了麼?”月讀扯開嘴角笑了笑,音色微冷。他的身體還是緊繃着的,隨時都可以拔出刀來。

    只需要一個拔刀的契機。

    “月讀祭司不是也和傳言中的模樣也是相去甚遠麼?由此可知傳言不可盡信。”他回答道,並沒有否認月讀口中的“月焚”。

    “你的目的我不想知道,高天原也從不允許有老鼠竄進來。”說話間月讀的指背抵住刀鐔發力,刀刃出鞘半寸,刃光清冽如水。

    “其實只是怕嚇到月讀祭司罷了。”最終還是男人開口打破了僵局,他伸手摘了兜帽,露出一張宛如煉獄惡鬼的面容,“阿維索斯見過月讀祭司。”

    那張臉蒼老而乾枯,深深淺淺的不可治癒的傷痕縱橫在尚算完好的上半張臉孔上,兩隻眼睛深深地凹陷下去,淺色的瞳孔和眼白幾乎分不出界限,而他的下半張臉被完全地燒燬了,黑紅的爛肉外翻,整根鼻樑骨被抽去,留下一條把整個鼻子劈為兩半的深溝,嘴唇也萎縮得只剩一層皮,暗紅的牙床和烏黑的牙齒暴露在外。

    月讀瞳孔微縮,手指一下子收緊了。

    阿維索斯見狀桀桀地怪笑起來,烏鴉般的笑聲說不清是嘲笑還是憐憫。

    和夜骨族舉世無雙的鑄造技藝齊名的是他們縹緲的行蹤和護短的個性,出雲國內幾乎沒有人願意與夜骨族人交戰,因為得罪一個夜骨族人往往意味著與整個夜骨族交惡——實力相當的時候,生與死往往被武器的優劣所掌控著,誰會嫌棄自己活得長久了些呢?

    而眼前這個不請自來的月焚臉上的傷一看就知道是人為而且致命的。能讓人支付與整個種族為敵的代價也要殺死的月焚,想來也不會是什麼好東西。更何況……這個月焚的名字實在不祥。月讀對於神文了解不多,“阿維索斯”恰恰是他所知道的幾個名詞之一。

    這個僅存在於神族文字中的詞語意味著,“深淵”。

    “月讀祭司不必多心,小妖今日前來只是想要與月讀祭司談一筆交易而已。一筆絕對有利於月讀祭司的交易。不知您是否願意聽一聽這筆交易的內容呢?”阿維索斯扯出一個笑容來。他應當是想表現得友好一些,只是那個笑容出現在他的臉上只會給人以陰冷可怖的感覺,宛若搏人而噬的獰惡妖鬼。

    “不願意。”月讀繞過他走到暗紅實木的小几旁,俯下身準備將琉璃花瓶裡將枯的櫻花換下來,“出去。”

    “嗯?是嗎?難道月讀大人就不好奇夢中的那個少是誰麼?不好奇為什麼每晚都夢見他麼?”阿維索斯倒是一點也不意外,反而壓低了聲音緩緩說道,語氣裡透出一種彷彿來自地獄的無法抵擋的蠱惑。

    月讀動作一頓,握著枯花的手一下子鬆開,幾乎是下意識地偏頭看向臨窗的那張琉璃榻——

    軟榻上躺著個分辨不清楚年紀的青年,他睡在薄薄的陽光裡,面板蒼白到近乎於病態,一角素淨的荼白色素縐緞綢從榻上垂落下來,在拂拂的微風中顫動,有一股子近乎滄海桑田的安靜蒼然。

    像是十七八歲的女孩,也像是遲暮之年的老翁。

    阿維索斯笑容加深,繼續循循誘惑道:“小妖不才,卻也痴長月讀祭司幾百歲,手裏倒是握了一些秘辛。如何,月讀祭司有沒有一點動心呢?”

    “與你何干。”沉默片刻,月讀攥緊了櫻花,語氣又冷了幾分,“滾!”

    阿維索斯一點也沒有惱怒的意思,他裝模作樣地搖頭嘆息:“哎呀呀,看來這筆交易是做不成了,真是可惜啊。”

    “不過我相信總有一天您會同意的。我期待著和您的重逢。”阿維索斯略微俯下身來行禮,身影宛若漣漪中搖晃的倒影一樣漸漸虛化起來。他最終化成一道幾乎無法察覺的白金色氣流,只剩下嘶啞魔魅的聲音在空氣中繾綣,久久不肯散去。

    月讀不為所動。他解下腰間的長刀縛在背上,忽地跪了下去頓首道:“老師,薄暮逾矩了。”言罷急忙起身,一把橫抱起軟榻上昏睡不醒的青年穩穩當當地向屋外走去。

    天空中一隻雪白的風鳶久久地低飛盤旋,長頸舒展尾羽纖長。

    “天樞!”

    風鳶清唳一聲,輕盈落地。他溫順地伏在地上,雙翼委地長頸低垂。

    “高天原和夜之原就交給你了。”月讀頷首,橫抱著青年一躍而起,穩穩地落於風鳶寬厚的背上。

    人去樓空。

    雨層雲不知何時已經覆蓋了大半個天空,暗淡的陽光照在琉璃花瓶裡的將枯的青膚櫻上,雲梧木的地板上散落著幾枝開得正好的櫻花,幾片白色薄瓣隨風滾動。

    清淺明澈的河水流淌而過溫柔地漫過腳踝,河底的卵石透過水看去閃著溫潤的微光,開到極盛的紅蓮自上游漂向下游,一整朵的蓮花逐漸凋零、散開,碩大的花瓣在水面上悠悠地打著轉兒流向長河的盡頭。

    白裙少女微微佝僂著在河水中跋涉。她看上去已經耗盡了體力,吃力地、慢慢地移動著雙腿,面色疲憊又茫然,眼下一片淡淡的青黑——像是在黑暗裡踽踽獨行的虔誠信徒,因著前路漫漫暗夜沉沉,整個人都搖搖欲墜卻又不肯停下追逐三千風物的腳步。

    她就這麼走了不知道多久,天色漸漸暗下來,原本剛好及踝的河水緩慢地上漲,河面上忽然起了綿密的青霧,薔薇色的夕光糾纏在霧氣裡流動。

    再過不久夜幕就會重新降臨,那時歸墟河將會燒起熊熊的大火,火光連濃郁的夜色都照亮。

    “你是誰?”霧氣裡傳出來的聲音低沉嘶啞,尾音上揚,帶著點驚訝的樣子。

    “你是誰?這裏是哪裏?”白裙的少女一震,無神的雙眼忽然亮了起來,那麼瑰麗那麼莫測,“我在這裏呆了五天了,沒有見過一個活物……啊,我沒有要說你的意思……”

    那人“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原來是新來的,怪不得……我叫蒼羅,是被囚禁於此的鬼魂。”

    “……你說什麼?”白裙少女幾近乎呆滯地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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