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狐鬼
星沉月落,熾紅的日輪緩慢地爬升出海麵,漫天捲雲都被霞光燒成極瑰麗的紅色。裹著清淡香氣的海風吹上高崖從櫻林花間穿過,惹得纖薄的櫻花瓣紛紛墜落,哀豔如雪。
鏤空雕花的格木窗在暗紅色的雲梧木地板上投下紛亂錯落的深色陰影,柔和的光線裡灰塵飛舞。身姿挺拔的青年坐在床沿邊上的明暗之間,大半張臉都隱藏在黑暗裡,只可藉着晨光看清他一頭纖長的暗紅色頭髮交掩繞結著垂落下來。
“小傢伙,是該起床的時辰啦。”他揉了揉埋在錦被裏熟睡的白色小奶狐的腦袋,手上微微用了些力氣,帶著笑音的聲音溫柔繾綣得叫人無端端想起三月陽光裡飛揚的柳絮,“聽玉衡說今年那片青膚櫻開得比往年都要好,我們一起去看一看吧,嗯?”
雪糰子般的小狐狸甩了甩身後兩條毛絨絨的、蓬鬆的大尾巴示意自己聽見了,卻連頭也不肯抬一下,小小的身體略有些僵硬。
青年輕笑出聲,加大了手上的力道,湊上前去壓低聲音誘哄道:“乖啦,已經是該起來的時辰了。你是狐鬼可不是小豬啊,小傢伙。”
他說“小傢伙”三個字的時候尾音稍稍上揚,意外地帶著一點勾人。
小白狐不自覺地抖了抖耳朵,仍是沉默著,身體又僵硬了幾分。
“唉……既然不願意那就算了吧,我去給你拿些吃的。”沉默良久,青年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收回手起身準備離開。他語氣裡含著失落,面上卻仍掛著笑,眸光流動間似有星星點點的狡黠。
“哥哥?”小白狐聞言連忙從被子裡拔出腦袋,眼睛緊緊地閉著,聲音稚嫩清越,怯怯的,又帶著點急切。
青年從鼻子裡發出一聲輕微的哼笑,伏下身張開雙臂做出了擁抱的姿勢,愉悅又寵溺地開口道:“還以為你是個小啞巴呢,一直不說話的。過來吧,我們該出去了。”
小白狐靜止了良久,最終還是猶猶豫豫地站起身朝床邊走去。也不知是不是閉著眼睛的緣故,它走得異常緩慢,四條腿繃得緊緊的,耳朵也豎得老高,尾巴一動不動,彷彿稍有動靜就會立刻轉身逃走。
青年也不催促,就這麼一直維持著張開雙臂的動作看著小白狐向他走來,笑容清淺而安靜。窗外的晨光亮了些,他的面容終是被陽光照亮,眉目款然,肌膚白淨得近乎透明,面板下的青色血管隱約可見。
小白狐在青年的手邊停了下來。它依然不肯睜開眼睛,黑亮的小鼻子湊到青年的手背上輕輕翕動,仔細地嗅了嗅。像是確定了這個人真的是他所熟識的青年,它偏過頭去蹭了蹭他的手背,動作中有一股說不出的親暱。
青年動動眉毛,垂下眼睫試圖掩去眼底不自覺泄出的情緒。不出片刻他復又抬起眼瞼,笑得眉眼彎彎。
“葉綃……”他動動嘴唇,一句話才吐出了兩個字就猛地感覺到右手食指指尖傳來一陣尖銳的疼痛——狐鬼一口咬住了他的手指,鋒利的牙齒瞬間破開了指尖的皮肉。
鮮紅的血珠迅速地沁了出來,小白狐立刻伸出舌頭捲住他的手指吮吸得乾乾淨淨。
疼痛只不過是一剎那的事,緊隨疼痛之後一股不可名狀的溫暖立刻席捲了全身,青年感覺自己就像是被母親從背後抱住了。
與此同時,白糯軟萌的小狐狸在深紅色的光芒裡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渾身光裸、長髮披散的男孩。那男孩不過十二三歲的年紀,趴跪在床上,雙眼緊閉雙眉緊蹙,嘴裏咬著青年的食指,黑髮間立著一對毛絨絨的雪白狐耳,兩條長長的尾巴垂於床鋪之上,一對一丈有餘的彷彿琉璃質地的深紅色光羽垂攏下來覆蓋在單薄的脊背上面。
他無疑是個非常漂亮的孩子,眉眼還沒有完全長開卻已然是一副如此華美的樣貌,簡直叫人不敢想象他長到極盛之時該是何等的容光萬丈。
這是他曾經嘔盡心血竭盡筆力寫出的主角。
他曾鮮活在他想象裡多年,如今終於可得見一面。
複雜的心緒翻涌上來,青年忽然之間想要縱聲長歌,卻又想要放聲大哭。他深深地呼吸了好幾次,拼盡全力才勉強把那些突如其來又來勢洶洶的心緒給壓了下去,低頭用另一隻手不輕不重地點了點男孩的額頭,近乎調笑般地開口,聲音卻仍是溫和清潤的:“怎麼,到現在了都還不肯睜眼嗎?”
火一樣的光芒從青年抵在男孩額頭上的指尖迸發,眨眼間一件素色的暗紅長衣妥帖地裹住了男孩光裸的身體。
“我沒料到你化形這麼倉促,也沒有什麼準備,一時之間倒是找不到什麼東西可以送給你的。你若是不嫌棄,我以後教你弓射之術如何?”
男孩劇烈地顫了一下,鬆開青年的手指又嗅了嗅,像是在確認什麼。
那張臉上流露出堅定的神情,他緩緩地直起上身,隨著他的動作,那對輝煌燦爛的光羽漸漸伸展,如同琉璃墜地一般慢慢地碎裂開來,輕輕的揮動間裂紋逐漸擴大加深,最終化成深紅色的灰燼一一散去,露出一雙瑩白如脂玉的巨大骨翼。
男孩擁住了面前的青年,力氣大得似是要把他的脊骨折成兩半。青年猝不及防,還沒反應過來便見那雙鬼斧神工的骨翼高高地揚起、展開——那一剎那,他想起了他曾有幸見過的赤鳳在火焰中展翅欲飛的瞬間。
稚嫩青澀的臉越來越近,猙獰奇詭的骨翼在他背後從兩側緩緩收攏成一個看似溫情的囚籠。
“好……”他輕聲回答,聲線有一絲顫抖。
男孩在離他僅有一寸距離的時候停住,而後慢慢地睜開了眼睛,有點膽怯卻又帶著點希望地對上青年的視線。
這是他最大的、不該見天日的秘密,現在他把它捧至他眼前。
他或許得到陽光。
也可能墜入深淵。
一念之差而云泥之別。
氣氛漸漸冷凝,一室沉默。青年的神色複雜難辨。
男孩不安地動了動身體,垂眼收起骨翼,慢慢地、慢慢地坐了下去。他把自己縮成了一小團,狐耳和狐尾沮喪地耷拉下去,長密如扇的睫羽在臉上打出一小片深色陰影,愈發顯得他臉色慘白。
“……”青年眸光一動,喉結上下滾了滾。安慰的語句在舌尖上來回打轉,可他最終還是什麼也沒說,緘默地撫摸男孩的頭髮,力氣輕柔如呵護雛鳥。
男孩的眼睛和他想象中的一樣好看,眼尾細長瞳子清澈,宛若散墜了半世星辰的銀河,足以把任何一個看見它的人溺死在裡面。只是那雙眼睛是異色的,左眼漆黑如墨,右眼卻豔紅似血,仔細看的話還能看見在右眼的瞳孔深處裡有一朵深紅色的蓮花緩緩地旋轉著盛開。
紅蓮業火。
上古傳說中足以焚滅天地的、不祥的火焰。
夜幕漸黑星辰漸亮,一鉤殘月掛在夜幕的一角,冷光和著清風肆意傾瀉。
荼白色長衣的男人盤腿坐在黛青色的高崖之上獨飲烈酒,膝上橫一把刀身弧線極為流暢漂亮的冷瑚木鞘長刀,烏檀色的頭髮在風中漫卷起落如流雲,額發間一抹隱隱約約的蓮花形狀的金芒流轉氤氳。
如果單單僅從容貌來看,這個男人簡直就是個女孩兒,他並不見得如何的美麗,只是生得安靜孱弱,眉宇間的神韻恍如十七八的妙齡少女,或者是在清晨的光裡默默盛開的朝顏花。只可惜他並沒有一雙與容貌匹配的眼睛。那雙眼睛較之相貌來看實在過於蒼老,令人一見就心生時光荏苒黑髮蒼白的恍若隔世之感,就像是一幅流傳了百年千年的水墨古卷,縱然如何的精緻也掩飾不住時間留下的斑駁錯雜的刻痕。
“天樞見過天照祭司。”男人的背後傳來有人踩在花瓣和落葉上的清脆聲響,素衣白髮、背縛箜篌的頎長男人走出櫻林向着他的背影深深地彎腰行禮,“薄暮已在今日一早化形……”,說到這裏他頓了一下,抬起眼皮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男人——他的腰背挺得筆直卻無端端透著些疲倦的感覺,“煩擾天照祭司,請問天樞應該準備什麼武器?”
男人沉默半晌,抬頭仰望了一眼星辰寥落的夜空,緩緩說道:“去本殿隨便取把刀來吧,把‘神久夜’也拿來。薄暮……就讓他再無知一段時間。”他似有若無地嗤笑了一聲,覆手把餘下的酒倒進腳下的大海,“真是虛假又脆弱的美好啊。”
“是,天照祭司。”天樞恭恭敬敬地回答,並不退下,垂首立在原地。
他太過於瞭解他,無論是之前的殿下還是現在的天照祭司。
漫長的寂靜後,男人抓著長刀忽然跳了起來,空空如也的青白細瓷瓶被重重摔在地上,碎片飛濺。有一片碎瓷擦著他的眼角下方劃過,傷痕細長且深卻沒有血流出來,宛如瓷器上的一道淺淺裂紋。
“天樞,我這樣是不是……有些殘忍。”他輕聲詢問道,眼睛望著崖下的大海,神色猙獰青筋暴起語氣卻淡淡,握住烏金色刀柄的手指一點一點地收緊,那麼緩慢又那麼有力,彷彿要攥緊或者殺死命運。
天樞顫了顫鉛灰色的睫毛,想了想回答道:“天樞不過一介神使,又怎麼敢對天照祭司的言行有所妄言呢?只是天樞時時刻刻都記著天照祭司曾經的告誡,”他略頓了頓,一字一句、咬字極重地繼續說道,“舍一人而護天下。”
舍一人而護天下。舍一人方可護天下。不過舍一人……而已。他忽然鬆開手,重又坐回去,脊背不堪重負般地微微佝僂著,眼底漫出一層深深的疲倦:“我明白了。天樞你下去吧。”
天樞躬身行禮,倒退幾步後轉身隱入櫻林。在走進櫻林的最後一瞬間,他鬼使神差地回頭望了一眼,看見那個尊貴的男人重又挺直了腰背,他眺望著崖下的大海,背影伶仃,透著一往無前的堅定和無法言說的悲意。
天樞在心中長嘆一聲。
在這個世界上從來都是浮生皆苦,每一個人都被自己的宿命重重緊裹負重前行。到了現如今這種地步,檻花籠鶴,棋子之間又何必妄談拯救?終究不過鏡花水月罷了。可是,可是誰會捨得看開呢?南柯一夢猶自耽溺,莊周夢蝶似真亦幻。當一個虛影在你心裏已然成為真實,你會不會也想要伸出手去抱抱他呢?
天樞不由自主地撫摸了一下背上的鳳頭臥箜篌,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這一天……終於還是來了啊。”天照自言自語般喃喃,幾不可見地揚起唇角。那抹近乎於無的笑容裡滿是苦澀,卻又透露出一點喜悅和瘋狂。
月下的大海在他深褐色的眼睛裏清晰地倒映出來,海面平靜光滑得宛如一整塊巨大的幽藍色琉璃。可若是你盯著他的眼睛看,看久了又會覺得那裏麵什麼東西都沒有。
因為實在是太空了,單調荒蕪得令人想起雪後的荒原,茫茫一片素白。
“雖千萬人,吾往矣。”風中似乎有人在輕聲地念誦,聲音淡而悠遠,就像是從高天上傳來的梵音。
“阿槿……”天照神色猛地一變,一把抓起長刀橫在面前,手腕輕抖震刀出鞘。烏金色的刀刃滑出冷瑚木鞘兩寸,清冽得如同古銅色星辰的光芒在他的臉上一閃而滅。
他凝視了片刻的刀鋒,繼而又移開視線繼續眺望大海。細碎的波光在他的面容上閃爍,那張臉明明就是面無表情,卻偏叫人覺得他是在思念著什麼,或者說在仇恨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