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櫻與狐
一輪慘白冷月懸掛於夜空中央,周圍稀稀疏疏地圍繞著幾顆不怎麼明亮的星子。夜風不知從哪裏滲進了這間古樸的小竹樓,絲絲縷縷涼意入骨,風中燭火明滅搖曳,忽明忽暗。
皮毛雪白光亮的小狐狸靜臥在青竹地板上,大而蓬鬆的尾巴圍在身側蓋住了他的脊背,姿勢優雅,絨絨的臉兒上一雙眼睛烏沉沉的,就跟在濃墨裡沁潤了似的。
他看上去完全就是那種被貴族女孩子捧在手心的小寵物,合該住在雕樑畫棟的房子裡,吃著精細的食物,被養得天真又溫暖。可這世上絕對沒有人敢於飼養這隻看似柔軟無害的小東西。他不可能被馴服,也難以討人歡心,柔弱的外表之下隱藏的是足以撕裂喉嚨的利爪。
純色的瓷碗擱在離白狐不遠處的地板上,碗裡盛著稀粥,粥上撒著米粒兒大小的藍色小花。那碗粥早已經涼透,似是很久沒有人動過了。
黑暗中,亮白色的、不可辨認的符文彷彿群蛇糾纏似的浮動遊走,織成一條條交錯流動的符鏈。白狐和薄粥被完完全全地籠罩在符鏈做成的牢籠裡面,光色冷淡稀薄。
風忽然間大了起來。徹骨的冰冷攜著夜色氣勢洶洶地從門外闖入,本就微弱的燭火被這麼一吹立刻熄滅了,只剩下一地月亮的清輝。一條黑黑的人影在地板上拉得老長,不偏不倚地籠罩在白狐身上,莫名透出一股蕭瑟陰森之感。
有人來了。
白狐眨了眨眼,好像是剛從噩夢中驚醒過來的孩子見到了母親,瞳眸裡閃動著喜悅的光——那驟然亮起的光芒一時之間竟連月光都壓了下去。他猛地站起來,渾然是一隻欣喜於主人歸家的小獸,讓人懷疑他下一秒就會撲到主人腳邊撒嬌賣萌。但是來人並不是會寵愛幼獸的主人,白狐也不是被人豢養的小獸。他眼裏的光芒很快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伏低身子做出攻擊的姿勢,尖尖的耳朵抖了抖,嘴巴一咧,從喉嚨裡發出類似嘲笑的聲音。
壓得低低的,飽含著無限惡意。
“啊呀呀,今天還是沒有進食。可別死了啊,葉白。”他輕描淡寫地瞥了冷粥一眼,抱著雙臂倚在門上,下巴微微揚起,聲音裏帶著似笑非笑的意味。
那人被完全地籠罩在白光裡,根本就看不清模樣,只憑著一個高高瘦瘦的剪影也辨認不出什麼性別,唯有一枝綰在發間的豔粉桃花枝在月下攝發出別樣的無關乎性別的冶麗妖嬈。
白狐聞言竟大聲地狂笑起來,他的聲音清脆透亮,像是少年的音色,其間卻裹挾著濃重得幾乎叫人窒息的怨毒:“殿下說笑了。既然殿下還沒有死,葉白又怎麼敢先殿下一步,棄殿下而去呢?”
彷彿聽見了一個天大的笑話,來人捂住嘴唇深深地俯下身去,那枝鬆鬆綰在發間的桃花枝劇烈地顫抖起來。
肆無忌憚的笑聲從指縫裏溢散,像是鋒利的匕首割開絲帛一樣輕鬆地穿透了凝重的空氣。那或許是這世間最為酣暢淋漓的笑聲,具有近乎誇張的張力和感染力,叫人只一聽也不由覺得心驚膽戰遍體生寒。
葉白不知道這有什麼好笑的——不過,倒也不用知道。
因為那個人就是一個瘋子。
誰會去理解一個瘋子的想法呢?除非你也想變成一個瘋子。
葉白默默地看著他笑,眸色冷冷,隱隱帶了幾分譏誚。
良久之後笑音漸悄,他緩緩直起了身子——那雙眼睛雖然逆著光卻出乎意料的明亮,就跟兩把明晃晃的刀子似的,直直往人心窩子裡扎去:“是啊,我還沒有死。葉白你是不是很失望?”
“我高居神位,輕易不會死去。更何況唯一想殺我的你被囚在這竹樓裡,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有何可懼?”他斂去全部的笑意說道,語氣無波無瀾,眼神也像是平靜的海。那碗冷粥在他拂袖的動作間忽地蒸騰起嫋嫋的霧氣,符鏈也跟著光芒熾盛如白日,“蚍蜉撼樹,螳臂當車。葉白你為何非要和我過不去?”
葉白隔著那層薄薄的霧氣看他,也許是錯覺,他竟然覺得那個男人的身上透露出一股悲傷。
那麼重那麼濃的悲傷,彷彿重逢……只不過是昔日故人的重逢,輾轉千年的重逢,和白髮荒冢的重逢。
葉白不由自主地繃緊了身體,尖銳的指甲深深地陷入了青竹地板里扣得死緊,沁出些紅紅的絲血來。
記憶宛如潮水來回往復,本已被刻意埋葬的舊事忽然涌至眼前。那些並不是什麼美好的東西,它所攜帶的血氣和戾氣濃郁得叫人作嘔。
葉白無意識地磨了磨牙齒。他感覺到來人落在他身上的視線,那麼高高在上那麼漫不經心,就像是神明坐在雲端上垂眉俯瞰眾生,眉宇間是淡淡的悲憫。
可悲憫之下往往是至深的冷漠。
“那你呢?你又是為什麼活在這個世界上呢?你所有的族人都死了,只剩下你一個人,又是什麼理由支撐著你活下來呢?哦,對不起,我把你的弟弟給忘了。嘖嘖嘖,那可是位無私的神明,和你真是兩個極端,我老是忘記那個有點蠢的傢伙是您的親生弟弟。對了,他在哪裏來著?嗯……我想起來了,沒記錯的話他現在還在十三重塔裡被供奉著吧?畢竟是神器的器靈,總得好好伺候著,你說對吧殿下?”葉白開口回擊,他看不清他的臉,但是能想象出那張微微抽動扭曲的面孔,自心底升騰而起的巨大快意令他想要暢快地笑出聲來,“那麼殿下是站在何種角度來勸我放棄呢?以神祇的身份麼?還是……”他終於惡毒地笑了,聲音遠遠地傳播開來,像是一枚石子投入湖心,平靜的湖水漾出一圈圈的漣漪,“以救世主的身份?您可以解決我的疑惑嗎,以己渡世的薄櫻殿下?”
如果單以武力論,恐怕十個葉白加起來也難敵他一個。可是有時候,語言比武力更有力量。葉白完美地利用了這強大的武器,打破薄櫻的盔甲在他心尖上狠狠地紮上一刀,繼而舊傷復發鮮血淋漓。
“說來說去,你還是那麼固執,不肯變。”薄櫻的語氣遠比葉白想象中的要平靜得多,彷彿葉白方纔字字誅心的話語不過是一陣風,風過無痕,“固執固然也勉強算是個好東西,但是最後你終究會為你的固執支付代價。葉白,你為什麼就是不懂呢。”
葉白抬起腦袋對上了他的目光。
薄櫻的眼睛很誠實。他可以不留痕跡地操控自己的表情,卻沒有學會怎樣掩飾眼裏的情緒。這時他的瞳眸遠不如他的語氣那樣平靜,那對深褐色的眸子涌動著巨大的悲傷和憐憫,簡直是海上大風驟起,隨即驚濤駭浪遮天蔽日。
葉白很想說點什麼。他徒勞地張開嘴,旋即又緊緊閉上,反覆了好幾次,一點聲音都沒有發出,就像是被薄櫻眼底洶涌的悲傷震懾到了。
他能說什麼?他能做什麼?每個人心裏都會有一座陵墓,那墓地裏掩埋了許多不能被他人挖掘、甚至連自己都不允許拜訪的東西,每一次驚動所帶來的痛苦也只能自己一個人默默地承受。葉白心裏有,薄櫻心裏也有,甚至葉白心底的那座陵墓每一處都和薄櫻有關——他恨薄櫻,恨不能啖其肉飲其血,可今天他突然爆發出來的悲傷又讓葉白有點無措。
葉白家裏規矩嚴,言談舉止待人接物皆是君子風度,很少有說話這麼刺人的時候。葉白想起自己君子端方的父親不免有些慌亂,可看見薄櫻難受他又覺得甚是暢快。畢竟隔著血海深仇,他如何的君子也犯不著對仇人軟下心腸。只是那人的悲傷過於沉重與真實,葉白幾乎立馬想到了自己——從某種角度來講他們算是同病相憐——再加上父親的教誨言猶在耳,他突然心生異樣,不知道該做些什麼說些什麼了。
於是再沒有人說話,一人一狐陷入長久的沉默。此時此刻天地偌大,只剩下門外的風冷冷刮過的聲音,像是地獄裏青面惡鬼的吼嘯號哭。顏色濃豔的夜空中層層堆疊的浮雲被風推著緩慢移動,月光逐漸被這些深色的雲遮蔽了,夜色深濃。半空中幾枝櫻花橫逸斜出,淺黃綠色的櫻花從枝頭輕盈地墜落,打著旋兒娓娓地落了下來。
在任何光亮都照不到的陰暗處,有人在織繡著火焰的兜帽下輕聲說話,音色沙啞陰狠:
“尊敬的殿下,一步錯可是滿盤輸啊……”
他伸手把已經遮住了半張臉的兜帽又拉低了一些,大袖滑落,露出藏在袖子裡的小臂來。
不過與其說是手臂,倒不如用臂骨稱呼更為貼切。枯瘦嶙峋的骨頭詭異地透著點血一樣的顏色,淡淡的但無法忽視,從指尖到手腕用三寸的地方用米白的麻布層層地裹著。
麻布上有同樣繡法的火焰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