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豆漿機
No.161
“關於這一點我可沒撒謊,我爸媽的確能扒了我的皮。”顧欣怡低下頭嘆口氣道。
這話倒是真的。
顧欣怡的生活自一由又寂寞。她的爺爺奶奶都在北京,外公外婆常年身體不佳,偏偏又只生了顧欣怡媽媽一個女兒,沒有姨媽舅舅一類的親屬可以照管她。她爸媽都是大夫,醫院的工作壓力巨大,導致這對夫妻脾氣很暴躁。顧欣怡這副嬉皮笑臉的樣子是從小練就的,專門用來哄爸媽,順便逃避責罰,隱瞞禍患。顧欣怡的父母也沒太多時間來細細教導女兒,遇到什麼事情,第一時間只會拍桌子發火。如果爸媽知道顧欣怡把家長會日期謊報在了他倆去北京的時間裏,還做了假假條讓他倆填,估計都等不及聽到她篡改排名表這一項罪名,就已經把她活體解剖了。
怪不得顧欣怡會想要去人才市場僱個爹。如果試用期表現良好,她甚至都可能攛掇這個爹轉正。
顧欣怡東拉西扯,跟馬致遠嘮叨完了她的家事和自己認定了永遠爛泥糊不上牆的學習成績,就擺出一副“我已經腦癌晚期了你能拿我怎麼辦”的表情盯著他。
馬致遠可能是被她氣得頭疼,煩躁地扯開領口的扣子,把辦公室的窗子拉開一道縫,低頭點了一支菸。
馬致遠居然抽菸,點燃了纔想起來旁邊還有個學生,半吊子地紳士了一句:“你不介意吧?”
顧欣怡敢介意嗎,吸二手菸是幾十年後肺癌死,不吸二手菸今天就得死。
更何況辦公室裏橘色的檯燈和煩躁卻沉默的馬致遠,讓顧欣怡的心裏忽然有點兒異樣。
顧欣怡從小就不是省油的燈。
作為轉校大王,她見識過不知道多少種老師。在和馬致遠一交一鋒前,她已經模擬過對方的很多種反應,比如生怕擔責任地拿起辦公室電話的聽筒說“這可不行,得趕緊給你爸媽打個電話”,比如義正詞嚴地大聲數落她“開家長會是爲了讓家長了解情況,你爸媽難道還能害了你?”,再比如笑嘻嘻地安撫一通,鼓勵她還是要加油好好學習,成績總會有起色,然後在她前腳踏出辦公室,後腳就把她爸媽從北京請回來訓話……
但是絕對不會有老師認真地聽她一胡一扯一通自己的成長史,忍受她拽得二五八萬地說自己早晚是要去北京高考的,並在她自我放棄之後,煩躁地點了一支菸沉默,似乎真的在為這個冥頑不靈的死丫頭想出路。
似乎從來沒有人願意停下來聽她說幾句正經話,認真地為她想一想未來。
馬致遠終於抽完一支菸,轉過身坐在椅子上。他沒有看顧欣怡,反而一直盯著辦公桌玻璃板下面壓著的幾張照片,緩緩地開口道:“我知道,你現在的狀態不上不下的。努力學習吧,九中的這個壓力和氛圍可能真不適合你;不努力學習吧……當然,咱不能這麼幹哈,我就是隨便說說,不能不努力,”馬致遠無奈地笑了笑,清清嗓子繼續說,“你也知道自己早晚去北京考試,那邊分數線比咱們低,試題也相對簡單些,但是你現在還沒去呢,每次月考期末考你還得面對,這不上不下的……使不上勁兒啊,是吧?”
顧欣怡都快熱淚盈眶了。
我們父母那一代基本上都沒經歷過為高考嘔心瀝血的過程,經歷過的也都忘得差不多了,所以沒法兒理解孩子所說的“學不進去”。在他們看來,給你一副桌椅、一套紙筆,就已經具備了學習的全部條件,至於喜不喜歡老師,和同學處不處得來,還有那些自尊心和牴觸感,通通不是理由。
而馬致遠懂得。顧欣怡嬉皮笑臉的生活背後,那種找不著方向又借不上力的頹廢感,馬致遠說的都對。
“怎麼說呢,咱們功利一點兒地看待高中三年的學習,不過就是爲了讓你們考上個好大學,其他的都白扯,雖然我作為班主任不應該跟你說這些,不過你們心裏也都有數。只要你能達到自己的目的,到底是透過什麼途徑學習,進度快慢,學校好壞,其實都不重要。”
顧欣怡深以為然,點頭如搗蒜。
她早就這麼想了,其實她爸媽應該也是這麼想的,卻偏要在細節上糾纏她,說白了還是不信任。
或者是爲了省事兒?因為條條框框最簡單。
“你還是慢慢按照自己的節奏學習吧,家長會的事情,以後不要再有第二次了,這次我不戳穿你了——當然你也別把我賣了,”馬致遠誠懇地看了一眼顧欣怡,“我當班主任的,這麼做是會被你家長整死的。”
顧欣怡這次真的熱淚盈眶了。
“期末考試不管考得好不好,你都別再撒謊了,正常讓你爸媽來參加家長會,我會單獨找他們談一次,保證你不會被扒皮的,行嗎?”
顧欣怡眼中的馬致遠頭上都戴著光圈,他說什麼都行。
馬致遠很男人地大手一揮:“行了,天都黑了,趕緊回家吧。你爸媽常年不在家,外公外婆年紀大了,你自己長點兒心,有什麼事兒就來找老師。走吧走吧。”
馬致遠長嘆一口氣,又點了一支菸,對著窗外吐了個菸圈。顧欣怡走到辦公室門口,又回頭看了一眼。
很認真地,看了馬致遠一眼。
那件讓我和陳宸笑岔氣的白襯衫,在顧欣怡的眼裏,帥得一塌糊塗。
No.164“來的這麼早跟別人嘮嗑兒是不是。”陳宸一臉平靜如水的問我。
我一下子嚇得趕緊溜回了座位,拿出了我的數學練習冊,裝模作樣地看了起來。開始不停的做題,之後錯了一半,無窮的悲傷頓時涌上了我的心頭。
“你未免太笨。”陳宸頭也不抬的跟我說話,發現他跟我做的是一樣的王后雄,上面卻全是大大的對勾。這個時候沈雨婷溜溜達達的走過來。
“你倆學什麼呢?”
我突然被她嚇了一跳,我十分熱心的拿起練習冊給他看,結果回頭就被她非常無情的嘲諷了,“真是魚找魚,蝦找蝦啊。”
“這題錯的這麼慘,你就算學到高四。。都不一定考得上大學啊。”之後直接轉身回去了。
麻痺的,我惹著你了。
陳宸在旁便一直沒說話,看了看我,簡單地說了一句,“她說得對。”
我頓時心裏一股怒火燃燒了起來。
直到張峰夾著講義走上臺開始講對數函式,我仍然沒緩過來。
沈雨婷坐得直直地在聽講——她以前和我是一類人,每節課都是他們的自習課,然而現在她在聽講,後背繃得像一張弓,隔著校服我都能想象出那種僵直感。
“你……”我也不知道應該說點兒啥。
“啊?”陳宸從那本破爛的秘籍中抬頭,懵懂地轉過來看我。
看著那雙乾淨的眼睛,我一時語塞。
如果是我,剛剛也許會被沈雨婷氣得半死,卻不得不給對方面子,只能一邊吐血一邊在背後和好友把她罵個夠,第二天照樣忍著不舒服和她不鹹不淡地相處下去。
雖然這樣的相處本質上毫無意義,可我就是不敢鬧翻,說不上到底在怕什麼。
我記得我媽說過,佔理的人反擊後還要檢討和忐忑,這算什麼世道。
可惜,這個世道就是會委屈我這樣的“佔理的人”。
然而陳宸不是這樣的人。他不忐忑。他不委屈自己。他可以和所有人相處得很自然,不好不壞,卻從來都沒太過珍惜自己的人緣,一旦需要,他可以拋棄任何一個陌生人的所謂認可。陳宸鄙視一切人際交往上的彎彎繞——“彼此心知肚明的事情,捅破了又如何?為大家節省時間。”
天知道實際上我多麼嚮往成為他。
“其實你也不用這樣的,好好聽你的課,下課學你的習。”
我白了他一眼,之後陳宸又補了一句,“我有題不會還要和她討論討論呢。”
陳宸,咱倆真是白同桌2個月。
用了下午的兩堂自習課,我終於趕齊了函式部分的進度,追上了數學老師的那輛狂奔的馬車。
我忍不住來回翻了好幾遍自己親手做的兩天的筆記,輕輕摩挲著頁面上**的字跡,一種特殊的成就感油然而生。這和第一堂數學課上就被陳宸所鄙視的“抄筆記”不同,這可是我自己在理解的基礎上一點點做出來的學習筆記。
可能我的表情有些變態,陳宸看了我好幾眼,我沒搭理他,驕傲地沉溺在喜悅之中。
然後我,從書桌裡翻出了陳宸推薦的幾本練習冊中最簡單的那一套,越過前面狗啃一樣的空白,直接翻到函式的那一章;在筆袋裏挑了半天,將最喜歡的黑色水性筆、演算用的自動鉛筆、訂正答案用的紅色圓珠筆都拿出來放在右側擺好;最後把一沓草稿紙在桌上橫跺跺豎跺跺,確定整齊了才用中號黑色夾子夾起。
“好大的陣勢。”
我白了陳宸一眼。多嘴。
“我跟數學不太熟,客氣客氣總歸不會錯。”我誠懇地說。
“那你們慢慢聊。”陳宸嗤笑一聲,繼續去死盯他的筆記。
我拈起自動鉛筆,開始認真閱讀第一道選擇題。
二十分鐘後。
總體來說還挺順暢,雖然看起來比較難的題我果然還是不會做,但是自己也覺得這樣認真學習了之後底氣足了很多,做題的時候很愉悅。
然後,我忐忑地去翻練習冊後附的答案,看幾眼,再翻回來用紅色圓珠筆訂正。
“早跟你說了,把答案都撕下來拿在手裏多方便。”陳宸繼續頭也不抬地找碴兒。
“要你管啊!”我低吼。
我心情不是很好,因為錯得不少。我沒有停下來研究,而是將所有答案都對完,纔回過頭細細揣摩。當然,我沒忘了把練習冊朝左邊窗臺挪了一點兒,儘量遠離陳宸的餘光範圍。
經過分析,所有錯題中,30%是馬虎算錯,20%是審題不認真,還有50%是……我也不知道怎麼錯的。
提了一口氣在心口,現在洩得差不多了。我趴在桌上閉上眼,累得像我家廚房牆角的豆漿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