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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師生間的青春期

    No.157

    自打我上高中那天起,就被陳宸這種學生嚇壞了。他笑我包書皮,抄書上的概念定義,我自然再也不敢用他眼中那種“形式主義”的方式來學習了。矯枉過正的結果就是我買了他們這些聰明學生常用的所有練一習一冊,雖然一本都沒有做乾淨,但也像模像樣地拋棄了課本。

    不管有沒有用,至少那些練一習一冊攤開在桌面上的時候,我看上去和餘淮是一樣的。對自己的笨拙做任何掩飾都是毫無意義的,卻又是最重要的。

    我把至今仍然嶄新的課本翻到指數函式那幾節,開始認認真真地依據書上的步驟來推導各種定理。雖然慢了點兒,但至少筆頭是順暢的,那種“什麼都不會”的焦灼感漸漸消失了。寫著寫著,當我不再依賴書上的提示,自己推匯出幾個定理推論之後,心裏升騰起一點點喜悅。

    其實我明白,題海戰術自有其愉悅之處。真的,好歹我以前也算是半個好學生呢,就算是坐在那裏解十分鐘耳機線,只要捋順了都能令人開心,何況是做題,那種滿足感和成就感不是別的能帶來的。

    不同之處可能就在於,能給我帶來滿足感的數學題,比較少。

    很久之後,我還記得這天晚上,我在臺燈下,不帶任何自尊心、不逃避地研讀數學書。說來奇怪,那種感覺是我從來沒有經歷過的,像是深冬夜裏,心裏下了一場暖雨,卻靜得沒有一丁點兒雨聲。

    在我筆頭順暢地解題時,多餘的精力飄到了另一個方向。

    老天爺是公平的嗎?我比陳宸笨那麼多,這輩子是不是註定沒有他過得好?轉念一想,世界上還有運氣這回事兒呢。

    我爸走進屋,把手機放到我桌上,坐到了窗邊。我正寫到興頭上呢,雖然有點兒好奇他會說啥,但也沒看他。

    “星星啊,我和你媽研究了一下你的成績單。我倆都覺得,你就好好主攻數學、語文和外語這三科吧,一年級成績差點兒沒關係,到高二的時候,還是去學文吧。”

    就跟大夫下病危通知似的,想吃點兒啥就吃點兒啥吧,想學點兒啥就學點兒啥吧,想考幾分就考幾分吧。

    我頭也不抬地“唔”了一聲。

    之前課堂上是誰對我說“別學文科”來著?是誰對我說“說真的,別學文科”來著?

    我又是對誰說“嗯,我不學文”來著?

    大難臨頭各自飛吧,何況我們又不是同林鳥。

    No.158

    我醒得很早,五點半,比平時鬧鐘的時間還早了一個小時,一點兒都不像平時。平時我可是爲了多睡五分鐘認賊作父都樂意的。

    可能當人真的有了決心時,身體各器一官還是很配合的,畢竟都是自己人,該給的面子總歸是給的。

    不知道怎麼,我就想起了廚房角落正在落灰的豆漿機。這玩意兒這兩年剛興起,我爸去年年終的時候從單位分了一臺。我倆過年前興沖沖地冒著冷風,去沃爾瑪買了一斤大豆和其他五穀雜糧,回到家裏,我念說明書我爸操作,認認真真地做出了一大杯香噴噴熱乎乎的豆漿。整個過程中,只有我爸對於日益嚴峻的食品安全問題的觀點一二三四叨叨得讓我心煩,除此之外一切祥和。

    但由於我倆沒有經驗,光顧著喝,喝完了等我去刷機器的時候才發現豆渣什麼的都粘在杯體上了,我刷了半小時,肱二肱三頭肌一起拱出來了。

    我爸還在念叨豆漿的好,我說你喝你刷。

    他就不喝了,特別沒氣節。

    此時我跑到廚房一看,那臺白色的豆漿機可憐巴巴地站在角落裏。我躡手躡腳地把它拎出來,想起家裏還有齊阿姨買回來的大豆和薏米,於是摩拳擦掌地決定放手一搏。

    五點半,天還沒亮呢。我在廚房的節能燈光下輕手輕腳地洗大豆,淘米,內心特別平靜。

    我記得小學的時候我們學過老舍先生寫的《勞動最有滋味》,老舍先生在某一段落寫過,他的媽媽告訴他,地主家的餃子肉多菜少,咱們家的餃子菜多肉少,可是菜多肉少的餃子更好吃。

    課後練一習一有一道題,問的是:“老舍媽媽為什麼說菜多肉少的餃子更好吃?”

    我當時給出的答案是:“因為菜多肉少的餃子本來就更好吃,不膩。”

    我們老師打的那個叉力透紙背,作業本往後翻十頁還能摸出那兩道印。

    正確答案是地主家的餃子是透過剝削窮人換來的肉和麪,而老舍家是透過勞動得來,所以更好吃。我當時非常不服,吃的就是吃的,好吃就是好吃,我就不信同一盤餃子能咬出兩個階級。

    當然,這種抱怨只能永遠放在心裏了。

    不過,當我把手泡在洗豆子的盆裏,一溫一暖的水沒過我的手背,我忽然理解了老舍為什麼很推崇這種樸素的勞動。人心疲憊的時候,身體總要做些什麼來讓它休息一下,忙忙碌碌中反而放下了真正令人下墜的困擾。

    直到我不小心碰掉了一個不鏽鋼飯盆。

    我爸嚇得從臥室衝出來,我媽緊跟其後,兩人都睡眼惺忪,帶著被吵醒的慌張。

    “我想做豆漿。”我連忙解釋。

    我爸的表情瞬間柔和下來。我媽讓我回去再睡一會兒,她來做早飯,我拒絕了,表示這是我人生揭開新篇章的必經之路。以前我常這樣突然躊躇滿志,我爸早習慣了,但我從來不會在我媽面前說這麼二缺的話,而我爸近來時常和我媽一同出現,所以說這種話的女兒在他眼中,的確久違了。

    “星星啊,”我爸語重心長,“你有這份心,就足夠了。豆漿就別做了,你……你還是從人生的其他部分重新翻篇兒吧。”

    No.159

    我進教室的時候,屋子裏麵只有三個人,而且瀰漫着一股泡麪味兒。我掃了一眼,顧欣怡正背對著我吸溜吸溜地吸著麪條。

    “你過得有這麼慘嗎,”我一邊放書包一邊問顧欣怡,“幹嗎一大早上就吃泡麵。”

    “說來話長,”顧欣怡端著麵起身,吃了滿嘴,含含糊糊地回答我,“我今天必須早點兒離開家,所以沒吃早飯。”

    “為啥?”

    “總之,我必須趕在我爸媽起床之前離開家門。”

    “可是,你晚上回家不還是會看見你爸媽嗎?”

    “他倆今天中午的飛機去北京,晚上就沒啥可怕的了。”

    “是不是因為昨天馬致遠找你家長了?”

    顧欣怡的動作停頓了一下,然後轉身坐回到座位上:“我把麵吃完了再跟你說。我們得尊重食物。”

    本來我就是隨便一問,她這麼一說我反倒來勁兒了,立刻竄到她身邊坐下。

    “你幹嗎?”她警惕地看我一眼,麪條還剩下一點兒掛在嘴邊,“別那麼八卦。”

    “你都把陳宸他媽要求換同桌的事兒講成評書了,你好意思不給我個交代嗎?”

    於是,顧欣怡竟然用一種有點兒羞澀的表情看了我一眼。

    一開口就把我嚇得膝蓋一軟。

    “樊星,你覺得,馬致遠這人怎麼樣?”

    No.160

    顧欣怡一直以為,馬致遠是個樂觀樸實的呆瓜。

    所以,當她兩眼乾幹低頭假裝抹淚說自己爸媽兇殘冷血,一旦得知她成績不好還瞞報軍情並將家長會時間篡改到他倆出差期間,一定會扒了她的皮來包沙發。

    我聽完就扳手指頭算了算,顧欣怡這次踩得的確是連環雷。

    她以為馬致遠肯定吃這套,沒想到,對方端著罐頭瓶子(馬致遠自從連碎了四五隻茶杯後,就開始用黃桃廣口罐頭瓶子接水喝了),一邊喝水一邊悠悠地看著窗外,淡淡地說,顧欣怡同學,別裝了啊,來之前也不知道往手背上抹點兒芥末,你是不是很藐視我啊?

    顧欣怡呵呵乾笑了兩聲,放下了抹眼淚的手。

    顧欣怡的爸爸是北京人,不知怎麼考到我們市的醫科大學來讀書,一直讀到了博士,在本地娶妻生子,近兩年又和顧欣怡的媽媽一起被調回北京的醫院,只是顧欣怡的戶口暫時還沒落實。夫婦倆的打算是在顧欣怡高一時將她轉入北京的某所高中借讀,戶口辦好了再轉為正式生。所以,顧欣怡在這邊的中考志願是亂報的——可是,她竟然考上了九中的自費生。

    九中也算是全國高中名校,至少比顧欣怡原本轉去借讀的那一所高中要好很多。於是她爸媽當機立斷,讓她留在我們這裏讀完三年高中,高考前再去北京,正好佔一下北京高考分數線的便宜。

    “你也算留守兒童了。”我聽到這裏不由得同情地看了一眼顧欣怡。

    不過意外考入九中之後,她吃的苦頭可不少。顧欣怡底子還不如我呢,不是不如我,這個班底子本身就沒幾個比我好的,我本身就是落課。九中講課的速度讓她完全吃不消,當我還在數學課上負隅頑抗的時候,顧欣怡已經和自己下了幾十盤五子棋了。

    “我當年是非典的幸運兒,要不是因為非典,考試題能那麼簡單嗎,我哪能考上九中?”

    顧欣怡說這話的時候,可一丁點兒感激或者慶幸的神色都沒有。

    那句話怎麼說來著?“國家不幸詩家幸”,非典這個大人們談之色變的劫難,在我們看來倒像是一次晚自一習一上的大停電,喘息中的狂歡,更有很多人,比如我和顧欣怡,在混亂中意外得利。

    死亡的恐慌都沒有威脅到我們。威脅到我們的是之後怎麼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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