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爱青果
去書架

第二十章 我們都無辜

    陳宸沒有進教室。我們班就在教學區A區二樓走廊的中段,二樓的幾個班級家長會還沒結束。陳宸就孤零零站在距離我們班後門還有一定距離的地方,正在透過門玻璃看裡面的情況。

    我也只能杵在拐角從遠處時不時探頭瞟兩眼。走廊裏連根柱子都沒有,非常不利於我飆戲。

    不過陳宸的舉動讓我十分納悶兒,他一向做事勇敢果斷,只有闖大禍了的纔會沉不住氣地跑來留神家長會的進度吧?還是說他媽媽特別嚴厲,考的太慘了,回家就要跪門檻仨小時?

    我正胡思亂想,他悠悠地轉過身回頭看,嚇得我趕緊縮回頭。

    喘勻了氣兒,我纔想起來我書包裡有相機,如果把相機鏡頭探出去一點點用錄影功能觀察不就行了嗎?反正那麼小一個鏡頭,隔了十米遠呢,光線又昏暗,他肯定不會注意到。

    於是我就這樣做了,一開始沒有準備好,“咔嚓”先照了一張,我趕緊收手,低下頭重新調整為錄影模式。

    然後,我就感覺到有人看我。

    是顧欣怡。她正用古怪的目光看著我。

    “你怎麼這麼變態啊。”她痛心疾首。

    “你都去僱爹了,還好意思說我?”

    這次交鋒我贏,顧欣怡摸摸鼻子,沒回嘴。

    “你僱到爹了嗎?”我繼續打岔。

    “他們都沒有當爹的氣質,”顧欣怡有些憂傷地搖了搖頭,“你在幹嗎?”

    “你又在幹嗎?”我回避了她的問題。

    “我打算親自跟馬致遠談談,人生還是要自己掌握。”她還配合地做了一個握拳的姿勢,令人不忍直視。

    我挺佩服她,多不著調的話到她嘴裏都說得跟真的似的。

    “你到底在幹嗎?”然後她就問了第二遍。

    “我在等我媽。”我隨口編了一個理由。

    “等你媽怎麼跟做賊似的?到門口去等嘛,陪陪我。”她拉著我的胳膊就要把我往門口拽,我還沒來得及掙扎,就被她拽了個趔趄,朝著走廊直撲過去。

    幸好就在這時,班級的前後門都開啟了,家長們三三兩兩地擁出來,像天然的屏障,填補了陳宸和我之間的距離。

    顧欣怡一僵,臉上閃過一絲恐慌,鬆開了我的手。這時我用餘光看見陳宸從後門走了進去,於是也顧不得安慰顧欣怡,連忙鬼鬼祟祟地跟了過去。

    “樊星你去哪兒?你講不講義氣!”

    “人生還是要自己掌握的!”我頭也不回地扔給她一句。

    No.128

    其實我很難理解那些把講臺圍得裡三層外三層的家長。雖然我媽如果在場也會做同樣的事情。

    此刻把馬致遠緊緊包圍的那一張張帶著殷殷期待的臉,在焦灼的背後,其實寫滿了對孩子的不信任吧?我還記得我小學的時候,也曾經爲了和我爸媽一起回家而等在走廊裏。那時候門一開,班長和中隊長的家長向來都是第一批離開——他們家的孩子那麼優秀,有什麼好問的?

    然而這種信任究竟是基於對孩子本身的瞭解,還是因為成績單和老師在家長會上的表揚?

    我問過我爸這個問題,他說,世界上哪兒來那麼多無緣無故的信任,即使是父母和子女之間,也需要用實際行動來獲得尊重。

    我那時候被他繞進去了,還覺得特有道理:“你要用實際行動來贏得爸爸媽媽的尊重和信任啊,樊星。”

    後來漸漸長大,我卻越來越糊塗。實際行動是什麼呢?是成績嗎?是排名嗎?沒有父母相信自己孩子是笨的,是劣於別人的,說小子笨就等於罵老子蠢——所以成績的下滑只能有一種推測,你不好好學,你貪玩,你早戀,你學壞,你……

    因為一個排位而信任,又因為一個排位而懷疑。

    即使沒有無緣無故的信任和愛,那緣故本身,也不應該如此脆弱和蒼白。

    養了孩子十幾年的是你,張平一個陌生人,真的比你更瞭解那個小孩在想什麼嗎?

    唉,可惜今天來的是我媽,但是求任何等人一向都不是他的風格,我遠遠地看到她收拾好東西起身朝門口走來,就先躲到了一邊,等她離開了,才從後門溜進去。

    我媽估計我已經走了。

    陳宸沒有注意到我,他坐在靠窗那一組的第二排,緊緊地盯著他媽媽的身影——作為一名要靠體育特長加分的任,他媽媽此刻竟然也帶著殷切的笑容站在包圍圈裏,眼角眉梢流露出對某個正喋喋不休地拉著張平問東問西的婦女的不耐,根本不知道自己兒子正對她虎視眈眈。

    我想了想,就走出教室,從後門繞到了前門。陳宸和前門之間隔著人山人海,他絕對不會發現我,而這樣我也能聽清他媽要和老師說什麼。

    我刻意忽略了自己的行為究竟有多麼變態。

    我覺得,這種危急時刻不適宜有太多劇烈深邃的心理活動。

    很巧,我剛剛走到前門,就聽到陳宸媽媽的開場白。

    “馬老師,我是陳宸的媽媽。”

    馬致遠一笑,眼睛就不見了。

    “哦哦哦你好你好,陳宸這個孩子嘛,我也跟他交談過,他這個文科雖然差的不行,但是這個數理化,也真的是很不錯。而且還是體育特長生嘛,總之很有正事兒你不用擔心。只要把這個文科提上去的話,考北京的好大學真的沒問題,您一點也不用擔心的”

    我估計馬致遠也是被嘮叨狠了,還不等陳宸媽媽憋出一句話,他就立刻踩電門了一樣用機關槍堵人家。

    不過,陳宸是沒什麼好擔心的?很有正事兒,嘛。

    我抱著胳膊在一旁深深懷疑,也不知道自己與有榮焉個什麼勁兒。

    然後,我就聽見他媽媽急切地問:

    “馬老師,我找你的原因是,能不能給他換個座位?還是讓他挨着男生坐吧。”

    No.129

    你說,這個世界上是不是真的存在心靈感應這回事?

    比如在陳宸媽媽飈出這句的瞬間,陳宸大步朝講臺這邊走過來,剛剛好越過一眾家長,看到了我。

    當然我爸如果知道了,一定會對我這套宿命論的調調很不欣賞,畢竟我站在這個地方,只要不是瞎子,早晚都會看得到。

    陳宸只是愣了一下,然後就像沒看見我一樣,扭過頭去,大聲地說,“媽!”

    陳宸媽媽哆嗦了一下,應該是沒想到直接被抓包,臉上閃過一絲驚慌,不過她是當媽的,在這種場合當然很硬氣,白了一眼陳宸,繼續不依不饒地看著馬致遠。

    於是就輪到馬致遠坐那兒了。

    “啊哈哈哈哈陳宸媽媽你很老派啊哈哈哈哈,”馬致遠的臉像塗了膠水一樣僵硬,“現在都什麼時代了……”

    周圍的幾個家長也都露出微妙的神情。畢竟,當衆提出這樣的要求,兒子還在身邊呢,這舉動實在有點兒二。

    “馬老師你不知道,他跟我撒謊啊!”陳宸媽媽也感覺到了老師和周圍人對她的微詞,有點兒急了,“他哄我說,他的同桌是個男生,他知道我肯定不會讓他跟女生一桌,他初中就和同桌……”

    “媽!”

    陳宸十七歲,聲音並不屬於格外深沉渾厚的那一種,可這一嗓子,卻實實在在地讓整個教室的桌椅板凳都共振了。

    咦,我竟然還能想到共振這麼高階這麼物理的名詞。

    場面靜默了幾秒鐘,陳宸媽媽整張臉都在抽抽,陳宸不聲不響地看著馬致遠,姿態卻寫滿堅持。

    原本剛剛我非常心虛——屁顛兒屁顛兒地過來偷窺,還在人家母子最尷尬的當口被發現,我沒奢望陳宸事後能放過我。

    然而這樣的陳宸很陌生,陌生到讓我忘記了自己的處境。他只吼了兩次單音節的媽,也沒怎麼豎眉毛瞪眼睛,可是臉孔透露出一種我從沒見過的冷漠,讓我強烈地感到自己被排斥在事件外。陳宸媽媽指向的的確是我,可是在場的所有人都猜得到,他們在為另一個過去的人角力,與我無關。

    他撒謊。他知道他媽媽不會讓他和女生坐一桌,他初中就和同桌……

    就和同桌怎麼了?

    我突然有點兒失落。

    馬致遠適時地清了清嗓子。

    “陳宸媽媽啊,我能理解你,畢竟他們這個年紀,同桌要是個長得好看的小姑娘,是會讓家長有這種擔憂。”

    馬致遠一本正經的時候,難得的有種令人信服的力量。

    “但他的同桌是樊星呀,沒關係的。”

    沒關係你四舅奶奶啊!

    No.130

    我正在內出血,聽到門外“啊哈哈哈哈”的一陣爆笑,不用看就知道肯定是顧欣怡。

    而馬致遠聽到了笑聲,朝門口的方向扭頭,看到了我。

    我的表情估計已經把“你敢不敢再說一遍”寫在了腦門上。

    “哎呀,哎呀,樊星也沒走啊,樊星,哎呀,樊星,樊星你家長在哪兒呢?我們正說到你呢。”馬致遠連忙語無倫次地補救,梗得都快心梗了。他擠出五十多歲老教師的慈祥笑容,對我招了招手,以示談話內容沒什麼尷尬和見不得人的。而陳宸媽媽估計比我還想吐血,她看著我,不知道該不該笑一下,所以嘴角抽了抽就轉回去了,繼續看著馬致遠。

    “既然樊星也在,我就簡單說說我的看法,”馬致遠乾笑了兩聲,又恢復了正經的狀態,“那個,陳宸媽媽啊,這個我可得說句公道話。”

    他賤兮兮地分別看了我、陳宸和陳宸媽媽一眼。

    “樊星這個孩子很好,陳宸也是好孩子,好孩子都心裏有數,你的擔心我可以理解,但是也擔心得有點兒過了,至少我沒看出任何不妥當的苗頭。如果有的話,不用你說,對教育呢,我也是有很多心得體會的。這個年紀的孩子,還是要靠疏導和自覺,否則我就是給他換了個男生同桌,他也照樣能搞出小動作,上有政策,下有對策,這點各位家長肯定有體會吧!”

    周圍家長立刻配合馬致遠做出尷尬的“心有慼慼”狀。

    馬致遠冠冕堂皇的一番話把場面的主動性牢牢握在了手裡,但陳宸媽媽必然是沒聽到自己想要的,幾次張口想插嘴,卻再次被張平截話。

    “陳宸媽媽啊,請你理解,班級的座位安排是公平的,隨意調動,對其他同學和家長我也交代不了。”

    陳宸媽媽咧咧嘴,餘光看到了周圍人的不耐煩,嘆了口氣,迅速變臉。

    “馬老師謝謝你,改天我單獨來找他們班的班主任,原因現在不方便說。”

    陳宸媽媽說完這段生硬的話就走了,也沒回頭喊陳宸跟上她。她經過我身邊的時候停頓了一下,臉上擠出半分笑,有點兒侷促地說:“樊星,真不好意思啊,你別怪阿姨,阿姨不是針對你。你是好孩子。”

    最後那句“你是好孩子”顯然是場面話,算是對捲入其中的我的安慰。

    她也知道我無辜。

    這種無辜沒有讓我有任何沉冤昭雪的欣喜。

    讓我難堪的,正是這種無辜。
上一章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