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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青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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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悲慘世界

    No.131

    我沒敢看陳宸,趁他媽媽出門的機會,也一轉身溜了。

    剛走出門,顧欣怡就迎上來,一臉神秘地說:“我什麼都聽到了,但是我不會說的。我是不是特夠意思?”

    “你以為教室裏的那群家長都是啞巴嗎?”我低聲吼道。

    “哎呀,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啊,”她吐了吐舌頭,“聽下來似乎是很有料,不過應該跟你沒關係,你別擔心了。”

    我沒搭理她,哪壺不開提哪壺。

    “還是你巴不得這事兒跟你有關係?”她賊眉鼠眼地又湊上來。

    “自求多福吧你。”

    我拎著書包大步向前走,在樓梯口剛好趕上一大批家長下樓。我混入其中,像一條死魚淹沒在了沸水裏,不覺得疼,只覺得熱鬧。

    “我兒子回家都說,任天馳不考學年第一,他都不習慣了。”

    “我倒覺得是好事兒,得好好敲打敲打他,省得太順了會驕傲,這小子,幾年前就開始跟我陽奉陰違地搞小動作了。”

    “天天那麼乖,你就別那麼高要求了,我倒是愁我家有天,都半大小夥子了,還什麼事兒都不上心,一天到晚迷迷糊糊的,你說這可咋辦。”

    我被人潮緩緩衝下樓梯的過程中,身邊的家長們就沒斷了絮叨,尤其是走在我背後的這兩位,似乎是熟識多年了,話題從兩個孩子的考試成績一路聊到班主任女老師的假LV包字母根本沒對齊,到一樓的時候已經進展到了不知今年冬天單位年貨是不是又要發大米,這回家裏男人必須去幫忙扛……

    我渾渾噩噩地聽著。

    麻蛋的,說好的會一直,在我身邊的呢。

    我這樣專心又散漫地想著,慢慢走出了學校大門,看著公一交一車站上烏泱烏泱的人群,我伸出僵硬的胳膊,很奢侈地打了一輛計程車。

    司機很多事兒地問:“喲,小同學,剛開完家長會啊,你家長呢?”

    我咧咧嘴:“做準備去了。”

    “準備啥?”

    “家裏菜刀鈍了,他們要先回家磨一磨。”

    No.132

    我在車上往家裏打了個電話,

    “好啊。你個小崽子,這傢伙可好,期中考試沒考好,跟你爸合起夥來騙我,是不是啊!”

    “媽……媽回來了嗎?”

    “剛回來,跟你開個家長會,我現在氣都不順!快點兒回家吃飯。”

    “那,那我爸呢?”

    “一老一小都不敢回家,我說今天怎麼跟我說開家長會的時候,神經兮兮的。給我回來!”

    “哦,那沒事兒了。我……”我搜腸刮肚了一下。

    “是這樣,我有個同學,哦,是女的是女的,”我補充了一句,以防萬一,“她家長會遇到點兒不順,我陪她一會兒,所以回去晚了,馬上到家,別擔心。對了,我吃過飯了,別做我那份。”

    “你還有心思照顧同學,你沒心思照顧照顧你那點破分?”

    “我錯了,。。。”

    電話被結束通話了,最後還不忘補上的一句快點回家,還在我耳邊回想。

    我也不想去明白她是否認真研究了張平給出的那張凌亂的成績排名表,或者很有目的地去計算我究竟在班級的第幾梯隊——這是我自己拿到成績單之後好幾天裡都不曾做過的事情。

    我的母親,他爲了我,已經喪失了它原本應有的高傲與尊嚴,換來的卻是我成績的無奈與如今我冰冷的現實。

    我自己那份成績單被我埋在了書包的最下面,被各種課本和練習冊的書角戳得千瘡百孔,皺得像一扇破碎的百葉窗。

    “師傅!”

    “怎麼啦?”

    “您能不能慢點兒開?”

    “慢點兒開?”

    “嗯,就是,但凡遇見紅燈您就停。”

    “怎麼着,我之前遇見紅燈難道沒停?”

    “不是不是不是……”我也不知道怎麼解釋,跟他說我現在心情很糟糕,希望他多開一會兒?這不是有病嗎?

    “不想回家是吧?”師傅忽然問起。

    “嗯。”

    “我勸你啊,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早死早超生,你回家越晚,你爸媽菜刀磨得越利……”

    他還記著這茬兒呢。我翻了個白眼。

    “小姑娘,我這兒可有後視鏡啊!”

    “師傅,我錯了。”

    然而這位師傅的確開始慢慢開車了。原本他都快到我家了,路口一打方向盤,直奔犄角旮旯的老城區去了。

    我一開始還心生感激呢,後來一想人家樂不得拉到一個不想下車的,計價器蹦字兒蹦得歡實,最後還不是我爸埋單。

    所以我還是應該感謝我爸。

    我摸摸口袋,決心奢侈一把。

    “師傅,可勁兒跑,先給我開個五十塊錢的!”

    “好嘞!

    No.133

    我的家鄉不是一座很美的城市。

    北方的城市都有一張粗糙的臉孔,風沙雨雪本就讓它天然與一精一致絕緣,而流水般的市領導班子又習慣瞎指揮,今天重建老城區明天開發大一江一邊,樓還沒建好,市長就換了,只剩下一棟棟突兀的建築掛著豔俗的臉,像青春痘潰爛後的瘡疤。

    曾經,我是說一百年前,它曾經是個美人。猶太人、日本人和俄國人在那個年代移居此地,各式老建築濃妝淡抹,卻意外地**。

    “重工業規劃有過很多不合理,很多好東西都被毀了。”

    爸爸說,“那段”時期,那些漂亮的教堂、美術館和老餐廳都被砸得差不多了,留下的殘垣斷壁被後人良心發現地修繕翻新,卻也塗抹上了一種廉價的現代化氣息,再下多少年的大雪都洗不掉了。

    在我爸說起這些的時候,我短暫地忘記了他是個喜歡看《還珠格格》和打太極拳的未老先衰的公務員。

    可我並沒有遇見這個城市最好的時代。曾經它讓世界各地的人千里迢迢地趕來,而現在,在這裏出生長大的人,都迫不及待地想要離開。

    我想到陳宸,想到那個時間暫停的黃昏,我問他,可不可以一起種一棵樹。

    人是會跑的,樹卻沒有腳。

    No.134

    看著窗外昏黃燈光下的街景,不知道怎麼眼睛有點兒溼。

    我知道自己為什麼不開心。

    我覺得某一部分的我自己還停留在黑暗的行政區的窗臺上,一遍遍地回放著一句話,耿耿,我們一直坐同桌吧。

    內心深處,我一直有一種預感,這也許是我從陳宸那裏能夠得到的最……的一句話。

    最什麼?我不知道。或許我是知道的,可我不承認。

    然而現在整個人剛剛從家長會現場那種懵懂的狀態中解放出來,當時沒有被處理掉的資訊,字裏行間,眼角眉梢,都浮現在了車窗上,分外清晰。

    陳宸和他媽媽撒謊,說自己和男生一桌,是因為他有“前科”。

    “前科”物件是他初中的同桌。

    這不難推理。

    但是,“樊星,我們一直坐同桌吧”,這又算什麼呢?是對初中同桌的懷念,還是對他媽媽的反叛?

    我到底還是哭了出來。

    車子開到了猶太老教堂。窗外是一百年前,背後是21世紀的九中,只有這輛車帶著我逃離時間的捕獲。

    說好要一直陪著我的人我一個月前離開。

    說要一直和我坐在一起的人又口是心非。

    我是個被丟掉的紀念品,又被撿起來紀念別人。

    我正在後座嗚嗚嗚哭個沒完的時候,車緩緩開到了我家小區門口。

    但我此時哭出了慣性,怎麼都剎不住閘。

    “嗚嗚嗚多少錢嗚嗚嗚真的正好五十啊嗚嗚嗚師傅你真專業嗚嗚嗚嗚嗚嗚……”

    司機師傅被我氣樂了。

    “姑娘啊,先不用給錢,你慢慢哭吧。”

    他用菸酒嗓緩緩說出這句話,就像喊了預備齊,話音未落,我就開始號啕。

    司機師傅點了一支菸,沒催我,也沒安慰我,只是開啟半扇車窗慢慢吐著菸圈,任我哭得東倒西歪,就跟一上樓真的會被我爸媽砍死一樣,先給自己號五十塊錢喪。

    等我差不多哭累了,已經過去了十五分鐘。我用紙巾抹抹眼淚鼻涕,還在慣性地一抽一抽,還有點兒打嗝。

    連我都覺得自己這哭相過於真誠。

    “師傅,謝謝你,你真好。”

    “沒事兒,我女兒跟你差不多大,她跟你一樣,每次開完家長會都不樂意回家。哭吧哭吧,小孩有小孩的苦衷。”

    我鼻子又有點兒酸。

    來自陌生人的體諒總是很煽情。

    “是不是覺得我跟她特像,所以就同情心氾濫了?”

    “哪能啊,”師傅哈哈大笑,“她要是像你這麼敗家,我早就吊起來打了!”

    No.135

    我到家的時候已經快九點了。我家樓下有一堆不知道哪個鄰居扔在那裏的破傢俱,其中一面破破爛爛的穿衣鏡正好發揮了作用。樓下的門燈壞了,我只能踩著大衣櫃湊近鏡子,然後舉著手機,用螢幕的亮光來照自己,看看眼睛有沒有紅腫什麼的。

    然後就聽見背後一聲慘叫和狂奔的聲音。

    ……大晚上在室外踩在小垃圾山上對著幽藍的光照鏡子的確非常沒有社會公德心,但是我也被對方的尖叫嚇了個半死。

    無心再照,我只能隨便撥了撥劉海兒低著頭上樓,拿鑰匙開門。

    一開門,就看到客廳裡我媽正在收拾碗筷,聞到炸帶魚的味兒我才忽然覺得餓了,非常餓。

    “你回來了?”她沒有抬頭看我,而是專心在收拾桌上的魚刺,“要不要再吃點兒飯?”

    “要。”我的嗓子有點兒啞,我媽聽到之後,抬頭看了我一眼。

    我猜我再怎麼收拾自己,眼睛應該還是紅的,掩飾也沒用。

    幸而她什麼都沒問,只是很尷尬地笑笑說:“那你先換衣服,洗洗手,我給你熱飯。”

    “不用熱了,拿開水泡泡就行,我喜歡吃水泡飯。”

    “行。”

    她轉頭就去了廚房。我突然很想謝謝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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