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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青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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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家長會(中)

    No.122

    “你怎麼了?你不是回家了嗎?”

    “我先不能回家。”

    “有事兒?”

    陳宸不說,也不知道到底在不爽什麼,看了我一眼,轉身就走。書包在他屁股後面一蕩一蕩,喧鬧的走廊裏,不知為什麼,這個節奏在我耳中格外清晰。

    我追上去。

    “你怎麼了?”

    “耍什麼酷啊!”

    “你從哪兒學的這套裝酷的規定動作啊?瞥人一眼轉身就走,意思是什麼?‘小妞,跟上’嗎?”

    我在餘淮屁股後面喋喋不休,他也不理我,直到聽到這句話,他轉過身,居高臨下特別特別嫌棄地瞥我。

    “小妞?就你?”

    “什麼鍋配什麼蓋兒,你這種小夥兒也就只能帶著我這種小妞滿世界溜達。”

    耿耿,幹得好,臭不要臉都這麼淡定大氣。

    餘淮的臭臉剛有一絲鬆動,我們就都注意到顧欣怡在旁邊跟遊魂似的晃來晃去。

    “你在等任梓瑞?”我問。

    “不等。”顧欣怡目光空茫。

    “那你等你家長?”

    “我家長沒來。”

    “為什麼?”

    顧欣怡幽幽地看著我:“因為我沒通知我家長今天開家長會。”

    陳宸不解地介面:“為啥?”

    我橫了一眼陳宸。這個二缺。

    顧欣怡的成績估計在五班能排到倒數前五,尤其是數學,恨不得只考了樸有天的零頭。

    “那你怎麼辦?”我有些不安地看著她。

    顧欣怡也轉過頭,目光終於不再空茫:“樊星,你知道離學校最近的人才市場在哪兒嗎?”

    我搖搖頭,陳宸更是興趣大增:“你找人才市場幹嗎?”

    顧欣怡一臉認真:“我想給自己僱個爹。”

    No.123

    我和陳宸並肩坐在行政區的陽臺上。

    晚上的行政區從來不開燈,我們就坐在越來越濃的黑暗中,背靠著同一塊碩大的玻璃。教學區那邊的鼎沸人聲像被悶在了一口大鍋裡,只能聽到些許泡泡破裂的聲響。

    北方的冬天終於轟轟烈烈地來了。

    白天好像還沒做什麼,埋頭對著卷子愁眉苦臉,驀然間一抬頭,外面已經一片青灰色,人有時會恍惚起來,時間到底去了哪裏。

    時間的計量單位向來多變,對陳宸來說,一個白天的時間可能是小半本物理練習冊、幾百道選擇題,或者幾十個新單詞——而對我來說,它是痛苦掙扎之後,大腦中並未被填補的空白;是日出日落間,毫無建樹的沮喪。

    所以每當我發現夜幕在我毫無預兆的情況下降臨時,總會從心底滿溢位一種恐慌,一時半會兒無法消弭,說出來又變得矯情。那一刻很想抓住旁邊的某個人——但我想,陳宸不會明白我。

    我不幸是世界上最不快樂的那種人,沒能力,卻有上進心;沒天賦,卻有夢想;越努力,越難過。

    每一個我毫無作為又毫無長進的白天,時間都往前走一點點,然後把我扔在原地。

    日復一日,我被世界落得越來越遠。

    陳宸怎麼會懂呢?他是一個走得比時間還快的人。

    No.124

    “你怎麼了?”想了想,我還是開口問。

    陳宸說不等他媽媽,可他還是沒有回家。從見到他媽媽那一刻起,他就開始不對勁兒。我想知道原因。

    當然我說了回家,也還是坐在這兒,我的原因卻很簡單。

    因為他。

    “沒怎麼。”

    我猜到了是這種答案,並不覺得失望。畢竟是別人的家事,如果陳宸此刻問我從哪個學校轉過來的,我想我也會毫不猶豫地跟他隨口胡扯一個答案。

    “我只是很煩我媽。”

    我剛剛特體諒、特寬容的形象忽然被他這一坦白給毀得很徹底。

    “你這是青春期。”我語重心長。

    “不是。”他否定得非常堅決,但是沒有故意跟我擡槓的意思。

    於是我也不知道說什麼了。爲了勸解他的情緒而莫名其妙地去誇獎一位壓根兒不認識的中年婦女也不是我的擅長,何況想起剛剛他媽媽那句沒頭沒腦的“張牙舞爪笑什麼”,我心裏也不是很舒服。

    算了,自家還一堆爛事兒呢。

    所以我倆就都沒什麼好說的了。就這樣並肩坐著,聽著教學區那邊的聲音漸漸弱下去,只留下遠處露出來的一道燈光。

    忽然心裏變得很寧靜。

    我想起我老媽。

    我想如果是我我爸爸今天來開家長會,表現得也不會比我媽媽好,甚至可能幾句話過後就讓我在陳宸和他媽媽的面前丟盡面子。我第一次慶幸她是個善良的“外人”。那麼多顯而易見的相處之道,只有“外人”才願意遵守,小心翼翼地遠離那道名叫尊嚴的底線——親人也不是不瞭解,只是感情淹沒了這條線,毫無顧忌地傾斜過來。

    至於陳宸媽媽看到我的成績單的時候心裏在想什麼,我忽然就不在乎了。哪怕她會在心中笑我在這借讀了卻還是墊底,哪怕她心中警醒自家兒子長大以後可絕不能像我這麼廢物……無論她想什麼,我相信她都不會流露出一絲一毫讓我知曉。

    這已經是人與人之間相處的最大慈悲,我怎麼可能不領情。

    No.125

    那天晚上,我清楚地記著月光很明亮。我聽著陳宸講起他小時候游泳時的那些傳奇故事,把這些事蹟同我現在所見到的陳宸的面孔相匹配,第一次有種自己生活在一張巨大的網裏的感覺。

    “我是一定要靠游泳進上海的,我的夥伴們都在那裏,他們纔是我真正的朋友。如果我參加復旦大學的自主招生,我說不定可以加150分。”

    “真厲害,”我真誠地說。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以前和他有相似的練琴經歷之後開悟了,“其實你說的這些事當中,有一部分我也是經歷過的,我媽媽以前也想讓我去搞專業的,我爸爸在這件事上第一次顯得特別固執,不讓我搞專業。現在那些小時候一起玩耍的夥伴們,他們也變得越來越時尚成熟了。看見他們發現他們也已經辦了獨奏音樂會,獲得了很多國際上的比賽,甚至說被中央音樂學院報送的也特別多。”

    “沒什麼厲害的,這些人三年後你都會認識,會變得很熟悉,你也會越來越知道他們沒什麼大不了。”

    熟悉了自然沒什麼大不了。然後分離,越來越陌生,看他們在別的領域,果然成了更加厲害的人。而我最厲害的是曾經和他們熟悉。

    我不想讓談話變得太傷感。

    “那同樣作為傳說人物的陳宸先生呢?”我笑著問。

    “哦,他啊,他的確很‘大不了’。”陳宸一臉認真。

    嗯。我也知道。可我沒說。

    “所以,”他頓了頓,用往常一樣認真的目光看著我,

    “請你一定要堅持拉大提琴,到時候,考不上北大,咱們可以一起去復旦。”

    其實從那天起我在家已經開始偷偷練習了,我輕輕點頭,我們之間的談話又開始陷入了沉默之中。

    “你後悔來九中嗎?”陳宸忽然沒頭沒腦地問起。

    我沒想到他會忽然這樣問我,問得直接,卻沒有給我被冒犯的感覺。第一反應很想要點頭——然而不知道是什麼東西梗住了我的脖子,我並沒有如自己所料想地那樣痛快。

    九中不好嗎?雖然不適合現在的我,可是讓我重新選擇,我真的不會來嗎?我媽再給陳陽老師打電話得時候我還是會捨不得嗎?當我再次離開要命的時候我還會依依不捨嗎?

    我轉頭去看陳宸,他的側臉輪廓即使在黑夜中也沒有模糊,像是無法融入一般。這裏確實讓我充滿了挫敗感,然而挫敗我的人,並不讓我討厭。

    行政區連線著實驗室區和教學區,兩旁的走廊都有燈光,只有坐在中間的我們像是被困在水泥管裡的蟲子。

    我輕輕嘆了口氣,把後背靠在玻璃上,不一會兒,就感覺到了絲絲涼意。

    “我沒後悔來這裏。”我很肯定地說。

    我只是後悔,我怎麼這麼笨。

    陳宸笑了。

    “樊星?”

    “嗯?”

    “我們一直都坐同桌吧。”他沒頭沒腦、毫無來由地講了這樣一句。

    我的心忽然狂跳起來。

    時間不僅僅沒有帶我走,更是大步後退,退回到了某個金色的下午,姚明對我說,樊星,我們坐同桌吧。

    我們坐同桌吧,我們一直坐同桌吧。

    “好。”我看著他點頭。

    這是一件根本不由我們做主的事情,我們卻早早地做了決定。

    No.126

    在聽到教學區那邊傳來的人聲時,陳宸從窗臺上跳了下來。

    “你怎麼還不回家?”

    一個半小時前就應該問的問題,他現在才說,徹底把我搞蒙了。陳宸拍拍屁一股,看我沒動靜,就抬眉毛看我。

    “別這麼看人,會有抬頭紋!”我很認真地轉移話題。

    “我有事兒做,你快回家吧。”他也沒有繼續問我理由,而是揮揮手像打發小孩兒似的轟我走。

    “什麼事兒?”

    “反正不關你的事兒。”

    “你媽要給馬致遠塞錢送禮?”

    “你媽纔要給馬致遠塞錢送禮!”

    “那你神神秘秘搞什麼鬼啊!”

    陳宸的表情像是要便秘。我覺得再逼人家也不太好,所以就也跳下窗臺,拎起書包不耐煩地說,行了行了我回家,你趕緊去走後門吧。

    陳宸破天荒地沒有接茬兒繼續跟我戧,而是朝我擺擺手,說過馬路小心點兒,就轉身朝著教學區走了過去。

    我也朝樓梯小跑了兩步。

    然後在他拐進教學區的一瞬間,轉身跟了上去。

    動作行雲流水。

    我幹不正經的事兒都有種渾然天成的氣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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