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冬天的第一場雪落下。

    清晨。

    上書房著人遞了訊息，說雪大路滑，今日休沐一天。

    滿唐穿著中衣，一頭長髮散在身後，她扒著窗戶往外看，紅色宮牆上落了半簷雪，伸出的梅花枝頭搖搖欲墜。

    屋簷下的冰凌折射出晶瑩剔透的光，天空飄飄灑灑，很快給地上的雪層再添白色。

    “哇，下的好大呀。”

    宮道上見不著人影，九九拿著厚重的棉服斗篷，趕到美人榻旁，“公主，太冷了，您先把衣服穿上。”

    殿裡燃著銀碳，滿唐頭上挽著兩個髮髻，九九從首飾盒子裏抽出紅色花瓣的髮釵，小公主面板白，趁著豔麗帶了絲絲驚豔。

    滿唐如今十歲了。

    認識秦扶言也有四年時間。

    四年裏，她把那個瘦弱陰鬱的少年養成大小夥子，平日裏偶爾也能露出個笑臉。

    系統從之前提醒過一次之後，就沒再出現過，滿唐也摸不準秦扶言究竟黑化到什麼程度，或者說有沒有轉好。

    殿裡傳了早膳。

    今日索性無事，滿唐回頭吩咐，“九九，幫我找個籃子，我今天不在桃李春風吃了。”

    這些年，滿唐和小院質子的來往，九九心知肚明，但滿唐不說，她便也裝不知道。

    外頭雪大。

    九九有些擔心，“公主，今天要不別出去了吧，回頭繡鞋沾了雪，您身子不好，染了風寒又該生病了。”

    滿唐畏冷，每年冬天都得捂得跟個粽子似的，這古代沒有什麼全球變暖，冬日就真的是冬日。

    她從架子上取下兔毛手套，一邊戴一邊搖頭，“上課上的我頭都要炸了，今天好不容易休沐，我想出門轉轉，九九別擔心，我會照顧好自己的。”

    那一籃子甜食糕點堆的滿滿的，九九貼心的拿了塊棉帕仔細捂捂好，小公主這些年身量抽條，明明第一次拎籃子還吃力的走不動。

    而今她挎在胳膊上，斗篷一圈的狐狸毛趁著一張如玉的小臉，九九突然有種滿唐長大了的感慨。

    “真不用轎子送送嗎？路上地滑，坐著攆轎也方便些。”

    桃李春風的宮道鏟的乾乾淨淨。

    滿唐拿圍脖捂著臉，只露出一雙明亮的大眼睛，她衝着九九揮手再見，“不用啦，我走啦。”

    腰帶上掛著的一串銀鈴叮叮噹噹。

    滿唐穿了身大紅色對襟的長衫長裙，裙襬處繡著成片的海棠花，披風則是玉蘭色，周圍鑲了一圈毛絨絨。

    從上了小院的那條路，積雪便有些厚。

    滿唐頗有點費勁的舉高傘柄，雪花隨著寒風，睫毛上彷彿掛了一層霜花。

    幾年過去。

    秦扶言的小院比起以往大有不同，重新修繕的籬笆院子刷了木漆，最左邊是一片空地，後方種了兩株梅花樹，右邊卡了一個防風布的大棚，草蓆用石塊緊緊壓著，離的近了，還能聽見裏邊雞仔嘰嘰喳喳的叫聲。

    水井旁邊站著個穿一身黑衣的少年人，背影挺拔削瘦，長髮綁成馬尾，髮帶隨著髮絲搖動，隱約還能看見上邊繡著的豬頭。

    他手裏握著掃把，正在清理院子裡的積雪，滿唐含著笑，聲音被圍脖遮的悶悶的。

    “小秦哥哥！”

    少年順著聲音回頭，一瞬間恍若天上仙君下凡，秦扶言生的清冷雅緻，一雙眉眼如同山巔尖尖上的那捧雪，常年蒼白的臉色溫柔下來。

    他將手裏的掃把放下，朝著滿唐走過去，“冷不冷。”

    秦扶言沒有問滿唐怎麼過來了，彷彿這院子隨時歡迎，他接過滿唐手裏的籃子，小姑娘乖乖扯著秦扶言的袖子，順著他的腳印往前，一邊走路一邊回話。

    “不冷，學堂今日休沐，我想同你一起吃飯，小秦哥哥吃早飯了嗎。”

    秦扶言搖頭，他一直在收拾院子，還沒來得及去廚房，積雪掃的乾乾淨淨，地面上鋪了層青磚，滿唐走的小心翼翼。

    之前下雨的時候，滿唐來找秦扶言，那時候青磚剛剛鋪上，誰都不懂這東西中間會有縫隙，小姑娘滿心歡喜的穿了件好看的裙子。

    普一進門，就被縫隙裡濺出來的泥水打溼了裙襬。

    髒兮兮的泥水和小姑娘一臉茫然，那天秦扶言抿著嘴，在水井旁扯著滿唐的裙子替她處理乾淨。

    只是之後，滿唐再過來，便步步踩在青磚上，絲毫不敢鬆懈。

    雪水比泥水還要涼，滿唐鬆開秦扶言的袖子，兩隻手拎著裙襬，前方少年人停下腳步等她。

    十歲的滿唐臉上依舊帶了些嬰兒肥，但眉眼舒展，那張臉清麗秀美，紅衣趁的這姑娘如同晚間天空的雲。

    籃子上的布還帶著溫熱，他緊緊手指，就看著小姑娘一個趔趄。

    “啊。”

    秦扶言疾步往前，單臂攬住滿唐的腰，那抹子溫熱順著胸前擴散，滿唐兩隻手緊緊摟著秦扶言的脖子。

    她小心過頭，反而崴了腳，紅色和黑色在半空裡交纏分開，秦扶言低下頭，“沒事吧，傷到哪裏了。”

    小屋的窗戶上掛著厚重的窗簾，滿唐滿眼驚喜。

    “哥哥，沒有泥了！”

    仔細看去，青磚中間的縫隙拿黏土糊的嚴嚴實實。

    秦扶言小聲嗯了一句，“我趁空閒的時候填了填。”

    少年的聲音清冷而啞，滿唐對上他的眼睛，就覺著這個狗子果真沒有白養，這也太細心了吧！

    他彷彿被對滿唐格外上心，一言一行，一舉一動，若是滿唐說不喜歡天上的太陽，他恐怕都得想法子給射下來。

    滿唐這會子還在秦扶言懷裏，相處久了，她也不像以前那麼疏離，小姑娘的腦袋在秦扶言的懷裏蹭了蹭。

    “哥哥真好。”

    髮絲上的香氣順著血液傳進骨子裏，只一瞬間，秦扶言臉紅的像火，心跳不自覺的加快，咚咚響的聲音傳出十里地。

    他握著滿唐的胳膊緊張到發抖，垂下眼睫，整個人透著脆弱的稀碎感。

    “公主，不可...”

    話音未落。

    滿唐已經從秦扶言懷裏鑽出去，“曉得啦，小秦哥哥吃飯，我都餓了。”

    她熟門熟路的推開房門，如同剛剛的蹭蹭只是小動物表達開心的一種方式。

    秦扶言突兀落了冷，鼻尖的熱氣還未融化，整個人眉眼沉沉，手背青筋暴起，他壓抑住想把滿唐重新拉回來的慾望。

    牙齒輕輕磕了下下嘴唇，內心不自覺的翻騰出煩躁，明明公主只是覺著自己可憐。

    明明她只是無心之舉，可自己像個黑夜裏卑劣的惡鬼，想把她捆在身邊，日日守著，看她眼睛裏只有自己。

    那多好。

    巴掌寬的腰帶勒的秦扶言的腰細細的，順著房間往裏，新打的八仙桌看起來有點醜，上邊的桌布是繡著竹節的錦緞。

    未曾塗色的瓷瓶裡放了幾株乾透的花枝，一旁是帶著水的水玉盆子，裏邊搖搖擺擺兩條魚尾。

    滿唐解下斗篷搭在屏風上，回頭就看著門外的秦扶言在發呆，大雪飄飄，他一身黑色和這方天地格格不入。

    整個人透著孤獨和寂寥。

    滿唐抿抿嘴，跑了幾步直接把手塞進秦扶言的掌心，“小秦哥哥，吃飯了。”

    若是這方天地容不下秦扶言，那她就站在秦扶言身邊，讓他知道，他從來不是一個人。

    還有個後世來的姑娘，爲了他跨越山海時空。

    滿唐的手有些涼，因為舉傘，湯婆子就扔在桃李春風，秦扶言從迷惘裡回神，他鎮定自若。

    “手怎麼這麼冷，先把斗篷穿上，我去點火盆。”

    籃子擱置在桌子上，秦扶言給滿唐披上斗篷，趁著小公主擺飯，迅速把火炭點著，然後移到滿唐腳邊。

    早上御膳房送的八寶蓮子粥，用密封罐子裝著，湯包和燒麥油潤精亮，滿唐挖了一口甜粥，滿足的彎起眼睛。

    “御膳房的廚子手藝越來越好了，甜的。”

    秦扶言吃的不快，彷彿只是在陪著滿唐，聞言眼神柔和，又夾了個湯包遞過去，“嗯，多吃點。”

    滿唐不遑多讓，也送了個燒麥到秦扶言碗裡，兩個人一來一回，整的屋子裏還挺熱鬧。

    “小秦哥哥今天有什麼安排嗎。”

    早飯吃完，滿唐覺著整個人都暖和了，她摘下斗篷，跟在秦扶言身後，小秦搖搖頭，“無事，公主想做什麼。”

    滿唐是個性子活潑的。

    每每問出這句話，就是心裏有想法了，秦扶言瞭解的很，果不其然，小姑娘眼睛透著亮。

    “哥哥，我們去堆雪人吧，堆兩個，就像我陪著你。”

    滿唐自小生活在南方，大雪見的少，就是冬天難得能堆點雪人，那也是拿磨具夾小鴨子。

    自從來了冬天，她對下雪天可謂是又愛又恨。

    頭一年在雪地裏滾了一圈，之後整整燒了三天，風寒更是一個月都沒好透。

    整得滿嚴都放下手上的政務，在桃李春風陪了滿唐兩三天，唯恐自己這個小棉襖出點閃失。

    滿世廣滿川也是心疼的不行，和太子組團探望好幾回，那是秦扶言第一次去桃李春風，他站在殿門外，看屋子裏燃著的燈火。

    滿唐捂著被子衝出來的時候，秦扶言拎著野兔子，小姑娘如同炮仗砸進他的懷裏，第一句話卻是。

    “小秦哥哥，我不是故意不去陪你的。”

    “等我身體好了，我還去找你好不好。”

    月夜如水。

    秦扶言手臂碰了碰滿唐的肩膀，帶著隱忍剋制，他說。

    “嗯，我會來陪你。”

    那次之後，她再也沒玩過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