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何謂道？”

    皇子公主的教考上，南音雖然年少，卻奪得了第一名，故而得到了皇帝親自解答疑惑的機會。

    她站在大殿中央，蹙著眉頭，踮著腳，揚起腦袋來，巴巴兒看著坐在龍椅上的男人。

    皇帝有些驚訝，問她：“你怎麼會想到問這個問題？”

    南音道：“前些日子京城有邪祟出沒，鬧得人心惶惶，民不聊生。父皇爲了保百姓安康，特意請了修道之人來除祟。”

    “可兒臣卻聽聞，那邪祟專殺貪官汙吏、魚肉百姓之惡徒。”

    “那些惡徒或有權力傍身，或拿捏了什麼把柄，從未得到應有的懲處，卻被邪祟生吞活剝。”

    “父皇要保護百姓，不受邪祟侵擾威脅之苦，這是父皇的道。”

    “可鋤強扶弱，用自己的方式將那些惡徒生吞活剝，又何嘗不是那邪祟的道呢？”

    “為何父皇的道有修道之人相助，可邪祟的道卻無人相助，只能死在那些修道之人手中？”

    南音絲毫沒有注意到皇帝越來越難看的臉色，更沒有聽到旁邊兄弟姐妹倒吸涼氣的聲音。

    皇帝冷笑一聲：“依你的意思，倒是朕做錯了？”

    南音茫然，她從未說過皇帝做錯了，為什麼會被理解成這個意思？

    然而還不等她辯駁解釋，皇帝已經拂袖離去。從此的皇子皇女教考，她再無權力出席。

    南音在未來的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理解，到底自己說錯了什麼話，能讓皇帝如此勃然大怒。

    後來她才意識到，心繫百姓不是皇帝的道，至高無上和不容質疑的權威，纔是他的道。

    南音環顧四周，混沌之中夾雜著一些身影，她無法靠近，只能站定去看。

    “何謂道？”楚有容跪在陸浮雲面前，他的容貌還很稚嫩，眼神也很純粹，“為何說道常無為而無不為？”

    陸浮雲笑著背過身去，搖了搖頭：“你得自己悟。”

    畫面一轉，夙洄窟中，南音躺在楚有容懷裏，被他強迫著換了魂。

    南音意識朦朧，卻下意識抓住了他的手，搖了搖頭。

    楚有容含著淚笑看她：“我不能逼徐炎出來，以他現在的威力，一旦出現，就是生靈塗炭。”

    “我也不能看著你死去，我愛世間萬物，世間萬物是你，我愛天下眾生，天下眾生是你。”

    “道常無為而無不為，音音，我終於能向你解釋這句話的含義。”

    “這就是我的道。”

    心懷天下之大愛，卻也不辜負人間情愛之小愛，他的無為是保全天下，他的無不為是保全南音。

    這是他的道。

    南音盤腿坐了下來，閉上了雙眼。

    她修煉百餘年，從亡國公主到救世主，從混世魔王再到如今塵世中最後一個人。

    “天地與我並生。”

    “萬物與我為一。”

    “世間萬物皆有其道，沒有高低貴賤之分。”

    “以帝王權術為道，便要承受破國斷根之結果。”

    “以鋤強扶弱為道，便要承受規則限制之結果。”

    “以送奠他人為道，便要承受被他人送奠之果。”

    “以天下眾生為道，便要承受捨生取義之結果。”

    南音緩緩睜開眼睛，靈臺清明，一股鮮紅的光緩緩籠罩住她，將她緊緊包裹起來。

    她的身體變得透明，人也漂浮在了空中，和混沌合為一體。

    “天道不過是一個玩笑，世上所有的道都有因果，天道又怎麼會沒有因果？”

    南音笑了，她雙手掐了一個決，放在眉心，一陣刺眼的光芒迅速蔓延開來，將整個混沌擊潰。

    紅光將混沌擊出裂隙來，一道又一道的光耀眼異常。

    她透過裂隙，又看到了那山川錦繡的人世間，又看到了凌雲派，和那些本來化為齏粉的人們。

    混沌裂隙中，南音聽到了徐炎和郡柔的聲音，一齊問她：

    “你看透了這麼多道，也看透了天道，你說，什麼是你的道？”

    南音的目光在裂隙間流連，終於看到一個焦急的身影，和那張清秀的臉。

    她放鬆一笑：“我的道，是縱然知道這世間萬般流轉，不過彈指一揮間，這萬物生生不息，不過須臾一瞬……”

    “也絕不因此止步不前，縱身虛無。”

    “不因渺小而放棄活著，不因短暫而放棄生命。”

    話音剛落，混沌便順著破開的裂隙悉數破碎，陽光和靈氣越來越強大，越來越耀眼。

    一切都恢復了平靜。

    南音坐在靈雲峰的靈泉裡，靈泉邊裡三層外三層圍著的都是凌雲派的師兄弟，看著她的目光充滿擔憂和驚喜。

    陸浮雲探過一抹靈氣，點了點頭：“恭喜你，南音，你戰勝了心魔。”

    凌雲派的弟子們瘋了一般歡呼起來，紛紛高喊著南音的名字，就連一向冷冰冰的楚有容，都露出了幾分笑容。

    南音的目光劃過在場的眾人，從剛纔的幻境中抽離出來。

    “我……做到了……”她笑著閉眼，暈了過去。

    ……

    再醒來，南音躺在床上，渾身上下的疲憊一掃而空。

    她的床頭放著很多花，卻不僅僅是慰問和裝飾，每一株都是汲取天地靈氣，日月精華，用作藥物或煉製丹藥，對修為大有裨益。

    “系統？”南音試探性地問了一聲，卻沒有得到任何迴應。

    果然。

    她自嘲地笑了笑，這些都是心魔給她的幻境罷了。

    當年她剛入門派，塵念未斷，戾氣太重，經常與師兄弟們發生爭執。

    又一次大鬧後，她起了下山的心思，卻誤闖了南山禁地。

    徐炎神魂附在了她的身上，引起修道界軒然大波，陸浮雲和掌門力排眾議，保住了她的性命，並盡心竭力地引導她修行，用自己的力量殺死徐炎。

    徐炎的神魂找到了她的弱點，沁入她的執念，成了她的心魔。

    從此，她成了天下存亡的關鍵人物。

    若能戰勝心魔，重新醒來，她便是救世主。

    若是無法對抗心魔，她便會觸發身上的禁制，被迫沉睡，直到陸浮雲等人找到能夠徹底殺死徐炎的方法，再將她喚醒。

    她的執念自始至終，都是年少時和皇帝的對話，她不明白為何人與人之間所信奉的道有所不同，又為何因不同而相互殘殺。

    為何那邪祟冒著被誅殺的風險，也要殺了那些貪官汙吏的惡徒？

    為何皇帝要請修道之人殺了那邪祟，還不許旁人提出疑問？

    為何他國寧可兩敗俱傷，也要無端來犯？

    道與道之間是否真的不能並存，又或者是不是真的有一個大於一切的天道，將這些玩弄於股掌之間？

    南音站起身來，將床頭的花收入囊中，盤算著去找師叔煉化成丹，好好兒補一補這些日子對抗心魔的氣虛。

    出了門，山清水秀，鳥語花香，靈雲峰到底是養人的，南音不過深吸了幾口氣，便覺得渾身舒暢。

    她腰間的鈴鐺錘抖了抖，發出悅耳的響動，和她一同跳上雲端，遁光而行，往主峰的煉丹房去了。

    “師叔！”她一邊大喊著一邊跳下，大剌剌往煉丹房走去，卻正好迎上從房內出來的楚有容。

    楚有容看著她愣了一下，隨即頷首淺笑示意，卻也沒有說一個字，便與她錯身離開了。

    南音步子一怔，拍了拍腦門。

    這就是救世主的待遇嗎？往常冷冰冰的大師兄見了她，都有了笑模樣，當真是不一樣了。

    她笑嘻嘻往進邁，一低頭，卻見一滴水掉落在地，綻開一朵小花。

    抬起的腳沒能落下去，南音伸手摸了一把臉，竟然已經是濡溼一片。

    她心口鈍痛，不知道為什麼，看到楚有容那般生疏而禮貌的神情，她覺得如此遙遠。

    可是那些什麼同生共死，什麼重生歸來，什麼系統，全是幻境。

    這裏甚至沒有郡柔。

    陸浮雲和眾位前輩沒有把她拱手送出，他們保住她的命，教她怎麼和徐炎對抗。

    師兄弟們雖然和她頗為生疏，但是也沒有因為什麼小師妹跟她反目成仇，她是真正的救世主，是他們見了面會恭敬行禮的師姐。

    南音猛地回頭，三步並作兩步上前，抓住了楚有容的手。

    可瞧著他驚詫的目光，南音到底還是一個字都沒能說出來。

    “有什麼事嗎？師妹？”楚有容帶著和煦的笑，不著痕跡地抽回了手，還往後退了半步。

    他們之間保持著適當的距離，可是在南音看來，卻是隔山海一般遙遠。

    一道無形的裂隙在他們之間橫亙著。

    南音垂了頭，自嘲地笑了一下。

    心魔已除，幻境已破，她又怎麼能沉溺在那些虛無縹緲的幻想裡呢？

    “沒事。”南音轉了身。

    然而就在她往前邁步的一瞬間，那個熟悉的聲音突然叫了一聲：“音音！”

    “什麼？”南音猛地回頭，可是楚有容卻仍是淡漠而困惑的樣子，彷彿那聲音音並不是他發出來的。

    可南音篤定，那聲音音不是無中生有！

    若這個楚有容不會叫自己音音，那那個聲音是誰的！？

    “師妹？”楚有容蹙著眉問。

    南音站定了身子，死死盯著他的雙眼：“你的字，是不是叫彥？”

    楚有容愣了一瞬，笑著點了點頭：“正是。原本取了一個顏字，可冒犯了祖上，故而改字為彥。”

    “師妹怎麼知道的？”

    南音踉蹌著後退兩步，冷笑幾聲：“我就說好似有什麼忘卻了的……原來如此。”

    “救世主，師兄弟和睦，沒有被推出去當祭品，就連徐炎也成了心魔，只要找到我的道，便能迎刃而解。”

    “我就說這世界上怎麼會有如此好的事情，卻不料忘了最關鍵的一點。”

    她腰間的鈴鐺錘叮鈴鈴作響，順著她伸出的手飛到了天上，化身引雷錘。

    霎時間烏雲密佈，電閃雷鳴。

    “這裏，纔是幻境啊！”

    隨著她一聲嘶吼，鮮紅的靈力灌注進引雷錘之中。

    雷電大作，放眼望去，目光所及之處，全是黑壓壓一片，時不時閃過幾抹電光。

    轟隆隆的雷聲震耳欲聾，南音眼前的楚有容臉色大變，起先還裝模做樣問兩句“師妹到底怎麼了”，後來乾脆拋去偽裝，陰沉著臉。

    “徐炎，你還要裝到什麼時候？”南音瞪著眼前的楚有容，“寧可將我困在這個幻境之中，都不能殺了我？”

    “你的威力，也不過如此！”

    說話間，“楚有容”的頭頂聚集了更多的烏雲，雷聲起伏中，一道又一道電光開始在雲中盤旋。

    所有的電弧竟然都匯聚到了“楚有容”的頭頂上，他惡狠狠地瞪著南音，卻只能眼睜睜看著南音雙手高舉。

    “這場鬧劇，也該到此為止了！”

    話音未落，南音的雙手猛地落下，匯聚在“楚有容”頭頂上的電光也瞬間劈下。

    這是一道驚天動地的雷電，伴隨著響徹雲霄的隆隆聲，碩大的電光劈在了“楚有容”的頭頂。

    撕拉！

    一如那個混沌世界割裂開來一般，這個世界也從“楚有容”的身體開始撕裂。

    整個世界千瘡百孔，透出肅殺的光來。

    南音舉手，鈴鐺錘瞬間落下，回到她的手中。

    一切散去，這纔是真正的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