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再次落了下來。

    飄飄悠悠的，從天空落下。

    送葬的人群已經出發，白軒朗披麻戴孝，目光冷淡地從陸硯驍身邊走過，再也沒有和昔日好友多說一個字。

    陸硯驍安靜地看著他，看著人群遠去。

    他一動不動，直到雪花凝在他修長而烏黑的睫毛上，霜雪漸漸地化開，化為兩道水痕。

    最後一個拼圖合上了。

    季淑真曾說過，她不知道花瓶的力量原來那麼大，砸了王夫人一下，居然就把人給砸死了。

    他相信季淑真的話是真的。

    她臨死之前，沒必要說謊話騙他。

    王夫人死時，是季淑真第一次殺人，她緊張極了，想必是掉頭就跑，跑出去才發現，那花瓶裡的水已經撒在她的裙子上，爲了能夠和自己屋子裏的丫鬟解釋，為什麼她會淋溼了裙子，她不得不裝作爲了找尋繡品的模樣，淋雨去了一趟花園。

    所以第二天，本就心裏有鬼的季淑真生了病，身體不舒服，起不來床，也沒能看到王夫人死時真正的模樣。

    花瓶碎了一地，蟹爪菊散落在地毯上，王夫人後腦被砸開了瓢，一地淋漓的血。

    仵作驗屍時曾經和陸硯驍說過，陸硯驍查過很多案子，也能一眼看出，那絕不是一次擊打的傷口，而是多次擊打造成的傷痕。

    瓶子碎了，甚至可能再把瓶子撿起來，繼續朝著倒地不起的王夫人的後腦砸過去，直到將她生生的砸死。

    陸硯驍的眼前，出現了一個神志不清的老夫人的身影。

    她是整個禹州城裏最出名的貞潔烈婦，老爺子年紀輕輕就過世了，她一個人帶著孩子，孃家人曾經勸過她改嫁，但她抵死不肯，三十年的孀居歲月，一絲不苟地嚴苛守矩，終於落得一片金燦燦的琉璃瓦貞節牌坊。

    這曾是白府最值得驕傲的地方。

    而她的兒子娶了妻子之後，她以同樣苛刻的方式去要求兒媳婦，直到讓兒媳婦再也忍耐不住，給她下了藥。

    一點點的分量，讓老夫人的腦筋越來越昏聵迷糊，再也不能夠如常生活，變成了吃喝拉撒都需要人伺候的老孩童。

    而她的腦海深處，怕是殘留着兒媳婦是如何戮害自己的記憶。

    或許只是王夫人和繡橘姨娘的隻言片語，或許是她糊塗的頭腦在漫長的時光裡，自己拼湊出了真相。

    當到了那一晚，季淑真匆匆跑掉後，她進了房。

    ——哐當

    ——砸死壞女人

    陸硯驍悲憫地閉上了眼。

    季淑真並沒有真的殺死王夫人，但她也動了殺機，並且傷到了王夫人。

    爲了掩蓋這場罪行，她可能以某個價值連城的古董作為誘餌，將魏珊瑚誘騙到井邊，或許是讓魏珊瑚打水將古董清洗乾淨，或許是別的方法，總之，她是第二次殺人了，她將魏珊瑚推了下去。

    幼時開蒙，和白軒朗一起讀書的情景歷歷在目。

    陸硯驍不會把真相告訴白軒朗。

    他的母親曾如何折磨過他心愛的女人，而他心愛的女人和他值得敬重的老祖母，又是如何一先一後將他的母親送上了黃泉路，這些事情若一一告訴白軒朗，他該多麼傷心。

    細雪依舊在下，而送葬的人群已經不見了蹤影。

    陸硯驍輕輕嘆了一口氣，白霧在他的唇邊凝聚，他和江禾熙朝著另一個方向離去。

    *

    路上，雪漸漸的停了，經過一家茶鋪子，江禾熙忍不住被門前招攬顧客一字排開的茶點吸引。

    淡綠色、薄紅色、瑩白色的各種糕點，都做成了小老虎、小兔子的模樣，看上去分外可愛。

    “可惜了，怎麼沒有小松鼠模樣的呢？”

    江禾熙說道。

    陸硯驍便對站在門口，笑嘻嘻的店小二說了一句，店小二瞥了一眼江禾熙的荷包，那裏麵顯然裝著一隻小松鼠，天氣冷了，小松鼠睡得迷迷糊糊的，只露出一個毛茸茸的腦袋頂。

    “就做成這個樣子的，對嗎？”店小二笑吟吟地問，轉身便撩起暖簾：“二位進裡面坐著等吧，喝完熱茶暖暖身子！”

    捧著暖呼呼的杏仁茶，江禾熙滿足地喝了一口，偷眼看著陸硯驍，心裏想著，他剛纔慘白慘白的臉色，總算是好看了一點點。

    其實陸硯驍雖然外冷其實內熱，一直是個很關心別人的男人。

    他就這樣和白軒朗分道揚鑣的話，江禾熙總覺得有些可惜。

    正出神想著，突然聽到門口一陣喧譁。

    剛纔招呼了他們倆的店小二很無奈地說：“這位姑娘，這隻小松鼠是裡頭客人特意定的，剛纔我們廚子只做了一個。您若是喜歡的話，請您到茶鋪裡面坐一會兒，喝杯熱茶，我再讓廚子給您做一個，好不好？”

    一個清脆的女孩子聲音刁蠻地說：“憑什麼讓我等？你讓裡面的客人再坐著等一等好了，我就要這個小松鼠的點心，給我包好！”

    “……”店小二有點為難：“咱們做生意總要講個先來後到啊。”

    “你出去問問，咱們禹州城裏，有誰敢讓本小姐等著的！”

    “……”店小二流著冷汗說：“那我進去和客人商量商量。”

    陸硯驍頭也沒回，淡淡說：“不必問了，讓倪莞進來，既然她不懂得先來後到的道理，我親自教一教她。”

    話音未落，店門口就傳來一聲驚呼，那少女三兩步衝了進來，雙手往桌子上一撐，歪著臉盯著陸硯驍，大聲說：“是……是表哥嗎？”

    *

    原是兩人坐著的桌子，立刻變成了三人桌，另開了一桌讓倪莞的丫鬟們坐著。

    江禾熙覺得氣氛有一點點的古怪。

    倪莞是個很漂亮的小姑娘，即將過年的大冷天，穿著一件暖粉色的對襟短襖，戴著織金的雲肩，下面繫着條淺金色的長裙，大概是裙麵摻了金銀絲線的關係，在有光線的地方閃閃發光，煞是好看。

    而且，她有一張小圓臉，大眼睛，長得俏麗可人。

    江禾熙總覺得好像在哪兒見過她似的。

    倪莞雙手託著腮，大眼睛直勾勾盯著陸硯驍：“表哥，你明明到了禹州城，還住了好一會兒了，為何不來我家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