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還未升上來，天色尚在昏暗之中。

    安國公府的運轉比往日早了幾分，下人丫鬟眼色昏沉你，伴著朦朧的天色，困頓卻又井然有序。

    穿過雕琢精緻的長廊，一身錦緞繡花衣衫的丫鬟端著一隻銅色水盆，穩步來到輕瀾院正房，將耳朵貼在門前聽了聽，屋裏沒有響動，丫鬟推門進去，將手上的盆放下，試探地喚一聲紗幔中的人。

    “小姐，卯時了，該起了。”

    紗幔裡傳來輕微的沙沙聲，隨後有女子的嗓音，帶著訝異，卻又有些懶洋洋的:“……卯時？”

    丫鬟微怔，不懂這聲訝異為何，且聽出了女子嗓音裏帶著的不情願。不情願起床？可小姐平日從不賴床，且從無須她來喚的。今日是怎麼了？

    紗幔之中，女子平躺在床上，看著上方精雕細琢的床頂，不懂十幾歲的自己哪來那麼多的精力，卯時，她那時起得這麼早的嗎？

    如今的她活在十六歲，從一個心機算盡，苦心籌謀卻下場淒涼的皇后娘娘，回到了她的豆蔻年華，還是國公府的庶女小姐，沒聲沒息的，沒人知道她是個誰。

    其實上一世死的時候她也沒什麼不甘，就是有些累了，機關算盡一輩子，她想要的東西，終究還是不屬於她，那些苦心籌謀，那些機關算盡，都是虛妄。死了也倒罷了，沒落好名聲也沒什麼，她在乎那些虛名？

    但這老天不知是有什麼毛病，讓她好好死著不成？非從墳裡讓她活過來？

    “小姐，方姑姑已經讓人來催了，今日要去清遠寺上香，您忘了嗎？”丫鬟碧兒見她沒有要起的跡象，只好又催一遍。

    “唔......”紗幔中傳來嚅糯的一聲，隨後扔出一句話來：“上香沒意思，就說我不去了。”

    碧兒攥著手中浸溼的帕子，一時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方纔的話，果真是小姐說出來的？還是那帳子裡的人竟不是小姐？

    這次去清遠寺上香，老夫人本要帶著四小姐去的，四小姐自幼病弱，最近又犯了肺病，斷斷續續咳了有兩月之久。正值老夫人去寺裡上香，便想著帶四小姐一起去，當祈個福也好。

    這件事被二房家裏的三少爺聽到了，說自己近日買的一塊地風水不好，要去找寺裡的清遠大師算算，要跟著一起去，老太太想著多帶一個也沒什麼，便答應了。

    這件事最後入了她家小姐的耳朵，事情因此而起。

    她家小姐向來心氣兒高，別人沒有的也倒罷了，別人有的沒同樣公平地落到她手上，她便心心念念，不依不饒地難以放下，就算最終沒得到，也得把別人手裏的搶過來才罷休。

    如今老太太要帶去寺裡上香，只帶了孫兒也倒罷了，偏還帶了孫女，莫不是挑了兩個最中意的？

    中意便是得寵，她顏如裳同樣是老太太的孫女，因何寵了別的孫女不寵她？難道因她是個庶出的？

    於是顏如裳也想了個說辭，說自己親哥哥如今在戰場上，死生未知的，她怎麼也得盡一份心意，替兄長求個平安，也不是她非要去上這個香，主要是心中擔憂兄長，不去上香夜不能眠！

    老太太去上香是為清淨，也不是去郊遊，一個兩個都要跟著去，湊熱鬧不成？這幾個帶著去了，其他小輩又該如何？

    事情傳到國公耳中，一氣之下發了話，說清遠寺上香只能帶一個去，其他的安生給他在家裏待著！

    二房的三少爺被他爹一頓數落，整日不務正業也倒罷了，還亂買什麼地皮，不把家敗光不罷休的混賬子弟，連老太太上香的熱鬧也要湊，如今還要跟兩個妹妹爭搶去寺裡的機會，還嫌他活著不夠丟人？

    三少爺顏青風最終被罰在家裏抄書，便只剩了四小姐顏如語和五小姐顏如裳。

    眾人心裏自然是向着四小姐，畢竟四小姐是老太太要帶著去的，而且是爲了她的病，五小姐本就是為爭寵湊熱鬧的，不去也沒什麼。

    但顏如裳怎麼能答應，若都不帶著去也倒罷了，若只能帶一個去，那便只能是她！

    為這件事，顏如裳兩日沒吃飯，且失蹤了一整日，最終下人們是在大少爺顏青君房裏找到的她，她抱著親哥哥的畫像靠在床邊睡著了。

    見了老太太后，她帶了兩隻黑眼圈，眼眶紅紅的，抱著畫像不鬆手，可憐巴巴地說自己夢到了哥哥，夢到他在那戰場上渾身是傷的，就算在那戰場上死了都沒人知道，家裏更是沒個人心疼他......

    她這一鬧勾得老太太想起了孫子，當即也紅了眼眶，三房家的媳婦在生下顏如裳後便去了，留下三個可憐的孩子，孫兒顏青君自幼是在她膝下長大，後來爲了國公府，不聽勸地去了那戰場上，兩年了也只給她送回寥寥無幾的信來。

    顏如裳這一鬧，老太太當日飯都沒吃，背地裏偷摸著抹眼淚，是想孫子了。

    二夫人向來是個懂事的，見老太太都這樣了，再鬧下去怕是勾起心病來，便將自己閨女勸下，同老太太扯了個謊，說四小姐這幾日咳得厲害，那清遠寺路遠顛簸，還是不叫她去了。

    於是去上香的人選，終究還是落到了她顏如裳手裏。

    餓了兩日，又是同別人爭來的這機會，按以往來說，小姐應該早便起了床，心滿意足跟著老夫人去上香纔是。難道果真是病了？

    碧兒心裏拿不定主意：“小姐覺得身子哪裏欠妥，要不要請個大夫來看？”

    紗幔中許久才傳來應答：“嗓子疼，不想說話。”

    嗓子疼不疼不知，不想說話是真的。碧兒這丫鬟，之前便這麼聒噪嗎？

    “那就更得去請大夫了！昨日您非要貪涼吃那兩顆冰葡萄，我就該攔著您的！都怪碧兒不好......”丫鬟說著說著帶了顫音，聽來像是要哭了。

    紗幔晃動兩下，一雙白皙細嫩的胳膊探出來，將紗幔分離開來，露出裡面只著中衣的女子。

    若眼前有鏡子，顏如裳便會看到一張令她自己賞心悅目的一張臉，她的十五六歲，有著世人最豔羨的容顏，肌膚吹彈可破，雙眼充滿著機靈與生氣。

    但如今的這雙眼，卻只剩了無力與失望。

    碧兒對上這雙眼時被嚇了一跳，這雙眼下，她看到的好似不是小姐，而是另一個，充滿蒼夷的靈魂……

    好在顏如裳及時將這眼神收回。

    不是為掩飾什麼，而是不想嚇到了碧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