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裏喪鐘敲響，聲聲肅穆沉悶，悲鳴著一代帝王的泯沒。

    京城中百姓惶恐地跪了一地，朝著皇宮的方向接連磕起了頭。

    鐘聲拂過城牆，不斷迴盪繚繞，被風送到了城郊某處不起眼的山頭。

    葉風華耳朵微微動了動，隨後回頭望了眼無邊的天際，臉上沒什麼表情，又緩緩垂下了眼。

    她跪在一墳前，面前立了座石碑。

    葉風華抬手輕輕觸了觸那兩個閃著流光般的字。

    ——葉庭。

    葉風華輕聲笑了下，將手中的醇厚的酒悉數傾倒了下去。

    “將軍錚錚鐵骨，一生守護北朝安定喜樂。”

    “來生必定能享盡榮華，百歲無憂。”

    葉風華一字一句，說得緩慢又虔誠。

    心口涌起陣陣酸澀，葉風華緩緩抬手，輕輕擦拭了眼角。

    身後傳來道道極輕的腳步聲，葉風華睫毛輕顫，不用回頭看，她也能猜到來人是誰。

    葉風華從荷包裡摸出來了個東西，放在了墓前。

    “葉將軍，風華下次再來看你。”

    話音剛落，葉風華一揮袖子，身子陡然就消失在了原地。

    那邊拐角處，葉之畫扶著蘇涵靈往山上走，邊走邊提醒，“娘，注意腳下，很快就到了。”

    蘇涵靈點頭，抬手輕輕推了一下葉之畫，說道，“不用扶我了，這段路我自己走，可別讓你爹看了笑話。”

    蘇涵靈自那次之後，身子狀況就急轉而下，走兩步都要喘上一喘，眼下剛到葉庭墓前，她就猛地愣住了。

    “娘，你看！”

    身後葉之畫猛地一下衝了出來，一把拿起了放在墓前的那個平安福。

    “平安福，是平安福！”葉之畫咋咋呼呼地跑到蘇涵靈的跟前，語無倫次，“我……我親手交到嫡姐手中的，你說會不會，會不會……”

    蘇涵靈顫抖著手握住了那平安福，目光落在那片被酒溼潤了的土上，自己的眼眶也隨之溼潤了。

    “是啊，你嫡姐姐回來了。”

    她一直都相信葉風華同那柳婉一樣不是常人。

    葉之畫看著蘇涵靈溼潤的眼眶，說道，“娘，嫡姐姐定是過來接你爹去享福了。”

    蘇涵靈抬眸看著她。

    葉之畫說，“所以娘別難過了，享福是好事啊，值得高興。”

    “爹有嫡姐姐陪著，之畫陪著娘就好了。”

    蘇涵靈眼淚瞬間就決堤了，她抬手憐愛地撫摸著葉之畫的鬢髮，一時無言。

    葉風華躲在樹後，安靜地看著依偎在一起的兩人。

    恍惚間，她似乎看到了葉庭透明的靈魂從身後緩緩飄來，隔著虛空張開雙臂小心翼翼地擁著他們。

    葉風華突然就覺得胸口漲漲的。

    她抬手輕輕撫了撫，知道不能再多留，隨後捏了個決，頃刻間消失在原地。

    攝政王府。

    蕭戈圍著錦被，靠坐在床頭，腦袋有一下沒一下地點著，似乎很是疲憊。

    他聽說小叔已經回來了。

    蕭戈抬手，輕輕捏了捏自己的臉。

    “不能睡不能睡，蕭戈你清醒一點……”

    睡著了就見不到小叔了。

    蕭戈強睜著眼皮，掙扎著想從床上下來，腳卻突然一軟。

    他太累了，就跟油盡燈枯一樣，在日復一日的消耗中，已經沒剩多少力氣了。

    蕭戈下意識地閉上了眼，已經預料到聽到動靜的齊一鳴會怎麼罵罵咧咧地衝進來，但下一秒，他落進了個溫暖的懷抱。

    蕭戈睫毛輕顫抖，緩緩睜開了眼，隨後眼眸晶亮。

    “小嬸嬸！”

    蕭戈抬手就摟住了葉風華的脖頸。

    “你終於回來了！本世子就知道你會回來的！”

    “他們還說你已經不在了……”蕭戈邊說著邊在葉風華肩頭蹭著，鼻頭委屈地紅了，不住地喃喃道，“小嬸嬸那麼厲害怎麼可能會出事呢。”

    葉風華沒說話，只是有一下沒一下地順著蕭戈的後脊樑。

    隨後蕭戈自己說著說著也覺察到了不對勁。

    “小嬸嬸，你是怎麼進來的？”

    他從葉風華頸側抬起了頭，葉風華偏頭安靜地看著他。

    隔得近了，那份不對勁放得更大了。

    面前的臉雖然還是那張熟悉的臉，但似乎又好像有些不同。

    蕭戈微微偏頭，“小……嬸嬸？”

    葉風華輕聲笑了笑，笑容沖淡了眼角的乖戾，她黑漆的眸子裡剎那間流轉著淡淡的金光。

    蕭戈的眼瞳有一瞬間的空白，但緊跟著就恢復過來了，隨後他掙扎著從葉風華身上起來，咚地一聲就要往地上跪。

    “慄上神……”

    葉風華抬手虛浮了一把，黑霧凝聚在他膝蓋前，阻止了他的動作。

    “怎麼剛剛還在叫小嬸嬸，現在就變成上神了？”

    蕭戈緊抿著唇，小臉圓潤潤的，嗓音還是那脆生生的模樣。

    “輩分不能亂。”蕭戈說道。

    葉風華輕笑著道，“可本君還是喜歡你叫我小嬸嬸。”

    蕭戈錯愕地抬眸。

    葉風華道，“陪著明淵一同墮入輪迴之道，辛苦你了。”

    蕭戈連連搖頭，“不辛苦，這都是我該做的。”

    葉風華抬手，衝着蕭戈招了招。

    “過來。”

    蕭戈猶豫。

    “讓你甦醒是想給你續命，而不是爲了讓你疏遠我的。”

    蕭戈這才緩緩走了過去。

    葉風華有一下沒一下地順著蕭戈毛茸茸的頭髮，喃喃道。

    “還是和之前長得一樣。”

    蕭戈前身是明淵座下靈寵，認了主後這輩子都忠貞不二，生死相隨。

    明淵墮魔，他陪同，明淵輪迴，他也追隨。

    蕭戈緩緩道，“本意是想在護著神君的，但沒想到，最後倒是反過來讓神君照顧我了。”

    葉風華說，“你年級尚小，就算沒有記憶，明淵也斷不會讓你擋在他面前出頭的。”

    蕭戈這邊正想再說些什麼，空氣中陡然傳來一陣波動。

    蕭戈瞬間像只炸毛的貓一樣警惕，葉風華安撫性地拍了拍他的頭，說道，“別害怕，是熟人。”

    話音剛落，就見一有著滿頭霜發的女子憑空出現在房間裡。

    若是蘇涵靈還在的話，就會發現面前這個女子正是很久之前就歿了的柳婉。

    “不是讓你守著蠻荒嗎？怎麼突然過來了？”葉風華懶洋洋道。

    柳婉緩緩跪了下去，手上握著一個長條形的盒子。

    “吾主，往生石已經拿到了。”

    “拿到了？怎麼可能？”葉風華驚詫，“不是還沒到蠻荒開啟的時候麼？”

    柳婉抬眸，道，“吾主看了就知道了。”

    葉風華微微眯著眼眸，手指微抬，那長盒子緩緩開啟了，乍起一團絳紫色的光芒，往生石幽幽地躺在裡面。

    這石頭可以盪滌葉風華身上的魔氣。

    葉風華反手虛空一抓，往生石出現在手上的瞬間，葉風華眼前就自動浮現衣服泛着藍光的畫面。

    那邊柳婉緩聲道，“在我守在那裏的時候，鬼帝突然出現了。”

    “他祭上了最後的聖魂，和生生世世的輪迴之路，強行開啟了封印，取出往生石。”

    柳婉真身是棵雌雄同株的落憂草，與那封印雖然契合，但憑她自己的力量是絕對拿不到那往生石的。

    柳婉邊說著，葉風華眼前就浮現出了當時的畫面。

    在那畫面裡，在遼闊空曠的藍光裡，葉風華看清楚了冥也殘破的魂體，幾乎散盡的修為，還有身上道道沉重的咒枷。

    葉風華眉心微蹙。

    她之前就發覺到了不對勁，如果光是因為混沌時期那場神魔大戰的話，冥也絕對不會傷成這幅模樣。

    況且距離混沌時期已經過去了數千年，在這段時間裏，冥也閉關修煉再怎麼也該養回來了。

    還有他身上那道道咒枷——據葉風華所知，只有妄想逆天改命的纔會遭受這等天譴。

    驀地，葉風華腦子裏白光一閃。

    等等，逆天改命……

    難道——？

    似乎爲了驗證葉風華心中的驚詫，緊跟著下一秒，畫面裡的冥也就說道。

    “沒錯，就是你想的那樣。”

    葉風華下意識抬眸，看著那副只能依稀辨認出一道人行輪廓的虛影。

    這虛影是過去存留下來的，自往生石取出來的剎那，冥也就已經在強大的靈力波動中被撕成了碎片。

    “本座只是有些不甘心……小狸，本座真的很喜歡你。”

    葉風華聞聲，嘴角嘲諷地勾了勾。

    那虛影還在不斷說著話，然而接下來每一句話都讓葉風華的嘴角一點點放了下去，眼裏緩緩地浮現了詫異。

    “本座後悔拆散你和明淵……但本座不甘心，小狸，如果自始自終陪在你身邊的是本座，你是否會多看我一眼？”

    他爲了尋這個答案，在混沌大戰之後，強行扭轉時間線，散了半生修為，才勉強將漫長的時間重塑回混沌大戰之後，慄狸第一次輪迴的時候。

    也就是如今的葉風華。

    但輪迴是不間隙發生的，慄狸的神魂碎得太徹底了，冥也找了很久也等了很久，才一點點在葉風華身體裡拼湊完整，包括最開始從數千年之後，將韓默默拉過來，也是因為那是慄狸主意識輪迴的一部分。

    “但很失望，”冥也輕嘲地笑了笑，“後果並不像本座所想的那樣。”

    “你的意識甦醒後，依舊沒有顧忌上那份舊情。混沌大戰時期疑點太多，你深知不僅僅是因為本座，還有九重天上那些因為嫉妒明淵的暗中黑手推波助瀾。”

    “所以你在神魂覺醒後，步步為營，就等著機會能將九重天上那些黑手一舉殲滅。”

    “但你終究還是太弱小了，就算是本座和明淵也幫不了你。”

    “大帝震怒，那一戰，同混沌時期一樣，你幾近慘敗。”

    葉風華眉頭緊皺。

    前面的倒還好，但聽到後面，葉風華就越發不知道冥也在說些什麼了。

    她覺醒的並不是神魂，而是墮魔。

    自記憶恢復以來，她也確實覺察到了九重天上的不對勁，也確實又步步為營揪出那黑手的想法，但那都是沒發生的。

    而冥也這說的是……緊跟著葉風華猛地怔住了。

    因為她聽到冥也一字一句說道，“本座不甘心，不甘心看著你再一次親眼殞歿在本座面前。”

    “所以本座又重塑了一遍時間線。”

    聽到這裏，葉風華瞬間就明瞭了。

    怪不得冥也修為散了那麼多，怪不得他魂體殘破得補都補不上，怪不得他身上揹負著道道沉重的咒枷。

    因為不甘心，一次次悖天德，妄想要逆天改命。

    葉風華心裏一時百感交集。

    冥也這個瘋子——

    “小狸一向聰慧，想必也猜到了吧。”

    “這是第二次。”

    冥也頓了一頓，聲音陡然落寞下來，透著無邊的淒涼。

    “本座也不知道為什麼仍舊走到了這一步，明明都是已經發生過的，明明應該都想好了對策的，但是……所有的一切仍舊不受本座的控制。”

    有些東西是強迫不來的。

    就算天時地利人和皆是站在自己這一邊，但不屬於自己的東西終究永遠都不屬於自己。

    冥也心道。

    他緊了緊手指。

    “本座這輩子做了很多錯事，唯一覺得對不住的就是你了。”

    “九重天上那些黑手，本座都已經處理乾淨了。”

    葉風華下意識地抬眸，卻見畫面中的藍色的幽光已經漸漸淡下去了，很塊就要消散了。

    “所以小狸，你已經沒有必要再同九重天上的人鬥了，你是打不過大帝的。”

    冥也頓了一頓，藍光也微微顫抖了些許，邊緣已經開始泛白了。

    片刻後，冥也才繼續說道。

    “這一世，就當作是本座贖的罪。”

    “那往生石算本座送給你和明淵的新婚賀禮。”

    “……找個地方，安安穩穩長長久久地過下去吧。”

    “本座祝你們……永結同心，白頭偕老。”

    尾調透著幾分暗啞，話音剛落，面前一片藍光就陡然消散了。

    葉風華眼睛被刺了一下，她下意識眯起了眼，等到白光散盡，視野盡頭，安安靜靜地站著蕭明淵的身影。

    房間裡蕭戈和柳婉不知道什麼時候都不見了，眼下只剩下了她和蕭明淵兩個人。

    “明淵……”葉風華下意識地囁嚅道。

    蕭明淵輕聲笑了一下，衝她緩緩抬起了手。

    葉風華起身朝著他走去。

    “事情已經處理完了嗎？”葉風華問。

    蕭明淵點頭，“嗯，已經處理好了。”

    “那我們現在去哪兒？”

    蕭明淵偏頭，親暱地蹭了蹭她的額角，“找個地方，安安穩穩地過日子。”

    *

    永樂年冬，景仁帝北堂湛殯天，朝臣舉攝政王蕭明淵即位，明淵拒。

    同年，南央和西郡悉數歸附北朝，蕭明淵力排眾議推舉南央皇帝傅唯繼位，改國號為北南，年號煊赫。

    同時封南央將領韓嶺為大將軍，吉遼為御林軍統帥護新帝周全。

    臨近年關，京城一片其樂融融。

    雪落了一地，孩童披著厚厚的襖子，在街道上瘋跑，臉蛋子凍得紅彤彤的。

    夜幕籠罩之下，家家門前懸掛著的紅色的燈籠顯得格外地喜慶。

    葉風華站在遠處的山頭，俯瞰著底下萬家燈火，眼角慵懶含笑。

    身後蕭明淵輕輕地圈著她，微微彎腰，將頭埋在她頸側。

    “好看麼？”蕭明淵問。

    葉風華懶洋洋地應了一聲，心情甚好，指尖甚至凝聚著淡淡的金光。

    “這種時候，怎麼能沒有煙火呢？”

    話音剛落，葉風華打了個響指，隨即遠處的天邊亮起了道道明豔的煙火，美得絢爛。

    “哇，快看，那邊放煙火了誒。”

    街道上，孩童停下了打鬧的動作，拖著腮，兩眼晶亮。

    蕭明淵隨機也跟著抬手，打出了一道紫光，紫光在漆黑的天際劃過，伴隨著煙花，劃出一道長長的光亮。

    “哇，還有流星！”

    “我阿孃說了，看到流星許願會成真的誒。”

    小孩嘰嘰喳喳滿臉興奮，“我去叫我阿孃出來看！”

    “我也要去！”

    ……

    葉風華瞧著那道紫光，輕聲笑道，“哪兒有流星是紫色的啊。”

    蕭明淵與她十指相扣。

    “我說有就有。”

    葉風華回頭，兩人相視一笑，眉眼柔和，輝映著彼此的倒影。

    而餘光盡頭，是明滅的煙火，是不盡的流星，是廣闊的蒼穹，以及蒼穹之下——

    闔家歡樂，孩童嬉鬧。

    火樹銀花，清平世界。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