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風華猛地驚醒，腦子尚還有些昏沉，她沒怎麼在意，披上外衣就去開門。

    外面站著今天守著她吃飯的那個小副將。

    葉風華微微皺眉，還沒開口，小副將就像是突然站不穩了一樣，猛地往前一撲，雙手死死扣著門框。

    葉風華下意識抬手扶了一把。

    離得近了，葉風華才猛地發現小副將很不對勁，那雙瞳孔就快要渙散，只剩了最後一份強制性撐出來的清明。

    小副將緊緊扣著葉風華的手臂，大張著嘴，每一個字都彷彿用盡了最後一分力氣。

    “大、大將軍，說……湯……中、中計……”

    話還沒說完，冷兵器裹挾著凌厲的風聲從旁側襲來，葉風華猛地一下把小副將拉了進去，緊跟著旋身進門。

    風中傳來一陣沉悶聲響，飛鏢定進了不遠處的柱子裡。

    小副將經這一番折騰，已經徹底暈過去了。

    葉風華並著兩指，在他的脖頸處摸了一把。

    還有脈搏。

    她將小副將拖到了牆角的地方安置好，隨後抬起了頭。

    門還敞開著，房裏暖黃的光線透出，堪堪鋪亮了門外方寸天地，而更遠處是一望無際的黑暗。

    樹木沙沙而動，葉風華微微眯了眯眸子，不緊不慢道。

    “既是來了，也沒必要再躲著了吧。”

    黑暗中，似乎傳來了一聲女子的輕笑，一道陰影隨即而動，款款而來，越來越近。

    她尚還穿著喪服，停在臺階下，光亮泄了幾分在她衣襬處。

    江綺瑤抬眼看著葉風華，笑的溫婉極了。

    “風華還當真生了一雙好眼睛，什麼都瞞不過你啊。”

    葉風華居高臨下地睥睨著她，根據剛剛小副將斷斷續續的話裡，也勉強分辨了些什麼東西出來。

    “你下了迷|藥在湯裡面？”

    怪不得她不辭辛勞也要顧著這一切，原來一早就盤算好了。

    江綺瑤漫不經心地理著自己的袖子，說道，“今個兒也真是個好日子，瞧這夜深人靜的架勢。”

    江綺瑤頓了一頓，似乎當真在聽著呼呼而過的風聲。

    “這種時候，最適合幹大事了。”

    江綺瑤詭異笑了笑，那雙眼瞳都帶上了幾分癲狂。

    葉風華微微皺了皺眉，“你別忘了，那湯我沒喝。”

    “風華是覺得本城主手底下的人都是吃素的嗎，還是覺得憑你一己之力，還能翻出什麼天來？”

    江綺瑤往前走了兩步，頓時整個人身子都從黑暗中現了出來。

    葉風華看著她那張臉，總覺得有一種不詳的預感。

    緊跟著就聽江綺瑤說，“再說了，誰跟你講我只下在了湯裡。”

    葉風華瞳孔驟縮，腦子裏突然嗡地響了一聲。

    怪不得，怪不得她總覺得自己的昏沉地很，還以為是被吵醒的緣故。

    但眼下聽江綺瑤一說，她才猛地意識到，不僅是昏沉，光是站在這裏，她都覺得手腳都在逐漸開始綿軟。

    究竟是哪裏出了問題。

    葉風華身子晃了片刻，側身一把扶住了門框。

    餘光裡一抹紅豔一閃而過，是她睡前從窗戶那裏抱回來擱在案几上的紅梅。

    花開得正盛，嬌豔欲滴的。

    葉風華突然就想明白了。

    她偏頭看著江綺瑤那副得意地就要翹尾巴的模樣，嘲諷一笑，“江城主當真是好謀算啊。”

    江綺瑤高高地揚著下巴，即使是站在臺階下，也絲毫沒輸了氣勢。

    她本就沒輸，這次是她贏了。

    “多謝風華的誇獎。”江綺瑤說。

    葉風華似乎是輕輕笑了一下，但收得太快，江綺瑤還沒來得及看清楚，就見她已經恢復了面無表情，轉身往回走。

    葉風華似乎是真的累了，也是真的不想動了，在案几的椅子上緩緩坐了下來，伸手漫不經心地把玩著旁邊的紅梅。

    江綺瑤微微皺眉，望著大開的門猶豫了一會兒。

    葉風華可不是什麼手無縛雞之力的柔弱女子，事到如今還能這麼淡定地走進去，裡面肯定有鬼。

    但江綺瑤突然又轉念一想，怕什麼，嘉陵關的將士們都昏睡了過去，眼下還醒著埋伏在周圍的都是她的人。

    葉風華就算再能整些什麼么蛾子，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

    江綺瑤抬腳往裏走，葉風華似乎就坐在那裏等她的，瞧她進來了，也沒多驚訝了。

    “江城主這麼迫不及待就想取我的命了？”

    葉風華拖著腔調開口，聲音聽起來散漫極了。

    江綺瑤看著她這幅樣子，沒來由得就涌上一股子悶氣。

    為什麼都這種時候了，她還能裝得這麼淡定？

    她不應該慌亂麼？不應該跪著求她放過她麼？

    江綺瑤狠狠捏了捏手指，臉上表情卻絲毫沒亂，看著葉風華抬手觸控紅梅，冷笑。

    “風華對著紅梅倒是喜愛得緊，都這種時候了，還不忘細細把玩。”

    藥就是趁著房裏沒人，從窗戶旁邊下到花裡的。

    葉風華不甚在意，眉眼甚至更加溫和了些，“當然稀罕得緊了，這可是明淵親自去尋的呢。”

    似乎是有意刺激江綺瑤，葉風華語調裡還特意帶上了幾分被寵壞了的嬌媚。

    江綺瑤果真恨得牙癢癢，藏在袖子裡的手扣得死緊，陰陽怪氣道，“風華同明淵哥哥倒還真是情比金堅啊。”

    葉風華偏過了頭，嘴角明明在笑，但那雙眼睛卻比冬日裏北風還要凍人。

    “那是自然——”葉風華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剛剛那分嬌軟就跟泡影一樣轉眼間蕩然無存，“我們可不上江城主，冷心又冷情的，對吧？”

    江綺瑤聲調驟然拔高，不知是帶著驚訝還是些別的情緒在裡面：“你什麼意思？”

    葉風華脊背懶了下來，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

    “陳夫人此番走得蹊蹺，我就特意派人去查了一番。”

    葉風華抬眸，笑，“江城主不妨猜猜，我究竟查到了些什麼？嗯？”

    江綺瑤瞳孔在那一瞬間揪得死緊，聲音帶著連她自己都沒注意到的顫抖。

    “你在胡說些什麼！”

    葉風華手指扣在椅子上一下一下地敲擊著，江綺瑤目光死死盯著她修長的手指，每一下，都像是在她心上凌遲。

    葉風華說，“那香薰用得倒還是奇妙……若換一個人來，還當真不容易發現什麼貓膩。”

    “但好巧不巧，在很久以前，查靜妃之死的時候，我恰好接觸過這些東西——對了，還順便把你姑母拉下了馬，不知道江城主可還記得？”

    江綺瑤狠狠咬牙，“你住口！”

    葉風華不甚在意，“同樣是親人，姑母死了，江城主要死要活地要報仇，而陳纖——”

    “親手扶你上位，細心護你羽翼，把你當做最後的親人、最終的依靠……江綺瑤，她處處為你著想，你的良心被狗吃了麼。”

    “你閉嘴！”

    江綺瑤胸膛劇烈起伏，眼眶通紅。

    她拳頭緊緊握著，精心呵護的指甲差一點就嵌到肉裡去了。

    葉風華斜眼看著她，嘴角勾著嘲諷的弧度。

    “現在知道歇斯底里了，早幹嘛去了？”

    “讓我猜猜，你是因為什麼殺了她？”葉風華頓了一頓，冷笑，“——多半是南央的事敗露了吧？”

    “我讓你閉嘴！”

    江綺瑤徹底吼了出來，渾身都在劇烈顫抖。

    內心最深處，最陰暗的秘密就這樣沒有絲毫準備、明晃晃地給剖出來了，擺在她最厭惡的人的面前寸寸凌遲著，不僅是羞愧、憤怒，她還感覺一股子莫大的酸澀的悔恨順著食道一路抵到了喉嚨口。

    難受得讓她連半個字都說不出來。

    她本來不想殺她的……都是因為她知道的太多了……

    江綺瑤下意識地往後退了半步，呼吸緊促，心口悶悶地疼著。

    她不想殺她的，就算是用香也只是爲了讓陳纖疲憊下來，她小心著用量，那種程度絕對不會死人。

    可是陳纖最終還是知道了……

    江綺瑤恨恨閉了閉眼，嘴唇登時變得蒼白平淡，眼角似乎有晶瑩的水漬劃過。

    江綺瑤永遠都忘不了那一夜，忘不了陳纖查出一切後對她的威脅。

    房內香味彌散，陳纖臥在美人榻上，一雙眼睛無悲無喜地看著江綺瑤。

    她似乎早就預測到了結局，又或是早就覺察到了什麼，什麼話都沒說，就那樣隔滿室的煙霧，安靜地看著江綺瑤。

    江綺瑤對上那雙已經帶著皺紋的眼睛，腦子裏一陣眩暈，突然醍醐灌頂。

    她撲通一聲就跪了下來，膝行到了陳纖面前，泣不成聲。

    “姨娘，姨娘，你什麼都知道對不對？！你知道香有問題對不對？你為什麼不說！你為什麼不說啊！你為什麼還要用……為什麼還要用……”

    眼淚啪嗒啪嗒地落在美人榻上，江綺瑤緊緊握著陳纖的手，嗚咽地吼道。

    香味太濃了，陳纖已經沒力氣了。

    她只是看著面前這個孩子，眼角劃過了淚水。

    “你原諒姨娘，這些都是掉腦袋的事，姨娘對你說的話才重了些。”

    “別說了別說了——”江綺瑤猛地擦著臉上的淚水，作勢就要扶陳纖起來，“姨娘我帶你出去。”

    陳纖費盡了力氣，緊緊扣著江綺瑤的手，“來不及了……”

    “來得及的來得及的。”

    “噓……綺瑤，別費勁了，你聽姨娘說，好嗎……”

    江綺瑤又重新跪了回去，將耳朵貼近，“好好，姨娘你說，綺瑤聽著的。”

    陳纖眸光已經有些渙散了，她費力地張了張唇，才勉強從胸腔裡震出斷斷續續的話來。

    “綺瑤，你、你是個苦命的孩子……娘走得早，姨娘天高地遠，也護不住你……”

    “不，不是的。”

    “……想做什麼就去做吧，姨姨娘也看不到了……記、記得保護好自己。”

    “不不，姨娘，綺瑤錯了，綺瑤錯了。”

    手中力道緩緩鬆了，江綺瑤猛地一下死死握住陳纖的手。

    “姨娘、姨娘你別睡……”

    “姨娘！！”

    “——當時我還以為一切都是江堯讓你做的。”

    葉風華瞧了一眼陷進回憶，渾身戰慄著的江綺瑤，緩聲道。

    “隨後轉念一想，江堯好歹當了大半輩子的丞相，他就算是再混，也絕不可能做出同南央裏應外合的事情來。”

    “他一身文人的傲骨，不允許他背叛自己畢生侍奉的信仰。”

    “所以，如果不是他，還能有誰呢？”

    “一個有條件、有野心、又有仇恨，連自己的老子都能算計進去的人選？”

    江綺瑤緩緩抬起頭，眼眶通紅，兩顆眼珠子像是泡在血水裏一樣滲人，她森森地笑著。

    “沒錯，就是我。”

    葉風華單手撐著下巴，微微眯著眸子，“這麼說，西郡那邊也是你去談的？你究竟許諾了那懦弱的皇帝什麼東西，讓他在這種情況下，竟同意聯合出兵？”

    江綺瑤冷冷一笑，“我江綺瑤能做成的事多了去了。”

    葉風華垂眸看著江綺瑤身上的喪服。

    “是啊，你能做的事多了去了——不就用你姨娘的血鋪了第一條路麼？”

    江綺瑤瞳孔驟然瞪大，“本城主讓你閉嘴！”

    葉風華坦然地抬眼，絲毫不畏，“我還以為陳纖的死能能勾起你的幾分悔恨，但現在看來，你還當真是條不折不扣的白眼狼。”

    “這身喪服又何必穿著呢，想要求個心安，免得冤魂夜夜找你索命？”

    “你！”

    江綺瑤氣得渾身發抖，用恨不得能敲碎了的力道說道，“我一定要殺了你！”

    葉風華笑的恣意極了，“放馬過來。”

    門外突然傳來了一陣動靜，一黑衣人悄無聲息地落在了門口，跪道。

    “城主。”

    江綺瑤緊緊閉上了眼，深深吸了一口氣，勉強壓下翻騰的情緒。

    “講。”

    “人馬在琅城十公里外受伏。”

    “什麼？！”

    江綺瑤猛地回頭看來一眼黑衣人，隨後想起了什麼，又回首瞪向從始自終都一臉淡定的葉風華。

    “沒想到，你竟還留了一手？”

    “你什麼時候發現的？”

    葉風華手指撥弄著紅梅的花瓣，微微偏了偏頭，沒說話。

    江綺瑤的心思的重點顯然也不在這裏，。

    她腦子飛快地思索著，語速急促道，“拖住，別讓那些人有回來的機會。給外城發訊息，讓他們抓緊時間往嘉陵關靠近，屆時我會開啟城門相迎。”

    “是。”

    黑衣人飛快地退了出去。

    江綺瑤這纔回身，眯著眼睛看著葉風華，“至於你？”

    江綺瑤從腰間緩緩拔了把匕首出來，一步步走近葉風華，嘴角勾著陰森森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