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風華抬眼看去，一眼就對上了站在陣法之中的那個黑袍男人。

    他渾身上下裹得都很嚴實，只露出了一雙眉眼。

    那眉心中還留了道圓形的疤痕，是上次子彈穿過對周遭面板造成的灼痕。

    那男人顯然也發現了她，黑漆的瞳孔霎時全是戒備，陣法之中泛着黑氣的鐵鏈如蛇一樣蜿蜒，躍躍欲試。

    葉風華嘴角輕輕勾起，目光掠過他又重新落到了站在一邊的少年身上。

    少年似乎怔住了，愣在原地半響沒有動靜，垂在兩側的手指一點點收緊。

    身後刀劍相接，光影交織成片，葉風華反手一握，匕首憑空鏑鳴而出，她往前一撲，身形快得掠出了一道殘影。

    少年手指緊握成拳，面具後的那雙眼睛怔怔地看著那道迎面而來的身影，嘴唇劇烈顫抖，卻說不出來一個字。

    姐、姐……

    空靈的呼喚從蒼茫的天地飄來，晶瑩的液體蜿蜒而下，在瘦削的下巴處凍成珠淚。

    兩個活死人陡然擋在了傅唯身前，葉風華腳步順勢一剎，踩在直撲而來的活死人身上，借力，猛地往另一個地方彈去。

    聲東擊西——她最初本意根本就不在傅唯。

    黑袍男人看著那道越來越近的身影，猝不及防，緊急調動起身後的鐵鏈，向着葉風華的方向劈去。

    葉風華抬手斬斷幾條鐵鏈，眼尾映著冰冷的雪光，一個旋身，躲過緊跟而來活死人的攻擊，下一秒，另一條鐵鎖從後襲來，纏在活死人身上，將他硬生生往後拖了半米。

    那是蕭明淵的人。

    葉風華只瞥了一眼，面無表情，抬手又劈去了一條鐵鏈。

    黑袍男人頓時就慌了，接連幾夜被葉風華支配的恐懼讓他頭皮隱約都要炸開，操作鐵鏈的破綻越來越多，被斬斷的數量也越來越多。

    黑袍男人對上那雙冷若冰霜、蔑視一切的眼睛，求生的本能讓他在最後那一瞬間爆發出巨大的力量。

    陣法黑霧猛地濃郁，罡風陣陣，捲起呼嘯的風雪，蓋過遠處蓬勃的紅日。

    巨大的吸力從陣法之中傳來，葉風華手腕一轉，匕首化作長劍，死死釘在地上，她回頭，衝着後面吼了一聲。

    “後退！”

    吼聲被呼嘯的罡風蓋過，黑袍男人頭上的兜帽被吹落，臉上不明的油彩混在黑霧中隱約泛起詭異的光澤。

    他漆黑的瞳孔一點點往外擴散，眼白部分越來越少，隨後他的嘴角緩緩勾起一抹笑，手中結印，搖曳的鐵鏈後退交合一寸寸向上攀爬。

    龐然大物直衝天際，幽幽吐著漆黑的蛇信子。

    所有鐵鏈融為一體，變成了一條同城牆一樣高的黑蛇。

    陰影之下，人心惶惶，北朝兵士不由驚呼。

    “——天哪，那是什麼！？”

    蕭明淵瞳孔一縮，吼道，“風華，回來！”

    但葉風華眼下已經什麼都聽不到了。

    她站在風暴邊緣，冷眼看著黑漆深淵。

    陣法必須要毀！

    就算是深淵她也要將它徹底吞噬——

    黑蛇蠢蠢欲動，葉風華抬手，長劍消失，重新變回小蛇的模樣箍在她指腹。

    葉風華心念一動，小蛇像是活了一樣，順著她的手指向上一寸寸攀爬，一寸寸變大，就在金光乍現的那一瞬間，葉風華的餘光在茫茫黑霧中捕捉到了一片白色的衣角。

    少年依舊站在原地，沒有挪動分毫。

    葉風華緊緊閉上了眼，金光更甚，小蛇已經掠過她手腕一點點爬上了手臂，溫暖的光芒照在她的臉上，仿若給她圈上一層神祗般的悲憫。

    在那瞬間，心底最深的那層本能的維護戰勝了加築而起的理智。

    葉風華心念下意識一轉，光芒陡然退去，金蛇消散變成一把泛着冷光的匕首握在手中。

    “冥也！”

    葉風華吼了一聲，隨即俯身蓄力，下一秒身體如敏捷的豹子一樣衝了出去，筆直地衝向陣法的方向。

    黑袍男人瞳孔驟縮。

    怎麼可能？她怎麼敢的？她怎麼敢的！

    她怎麼敢直接衝過來？陣法不度活人！

    只要她敢踏進一步，直接就會飛灰煙滅——

    但所有的疑惑與驚訝都在下一秒戛然而止。

    皮肉被刺破的聲響清清楚楚地響在耳畔。

    黑袍男人怔愣地垂眸看著自己的胸口，僅是眨眼間，那道身影就已經躍到了面前。

    匕首捅進再拔出，獻血如注噴涌而出。

    幽靜的藍光裹在她周遭，更襯得她麵冷靜明麗。

    她緩緩抬眸，漆黑的瞳孔如琉璃珠子泛着幾近透明的金光。

    葉風華勾唇一笑，一字一頓緩聲道，“你已經活得夠久了。”

    黑霧張牙舞爪地呼嘯，猛地從中撕開了一道口子，絲絲縷縷柔軟的藍光從黑霧中滲了出來。

    “你、你……”

    黑霧男人滿臉驚恐，盯著葉風華那雙眼睛，強烈的威壓從裡面迸發出來，男人只覺得自己的靈魂都在這片無聲的喧囂中瘋狂顫抖。

    ——那不是普通威壓，那是高貴的神識從血脈深處上的壓制。

    黑袍男人覺得自己渾身都在顫抖，靈魂瘋狂叫囂著恐懼——

    就在這一瞬間，男人的瞳孔陡然一縮，隨後那張臉似乎因為痛苦在葉風華面前一寸寸扭曲。

    “風華你做了什麼？”

    腦海中冥夜聲音低沉地響起。

    葉風華略有些疑惑地蹙起了眉。

    她什麼都沒有做……

    緊跟著陣法劇烈地抖動了一下，原本已經逐漸消散的黑霧驟然濃烈起來，腳底下黑色花紋迅速往外擴散，絲絲縷縷的紅光從那黑袍男人的腳底升起，一點一點，順著他的外袍攀爬，似乎要將他包裹在內。

    “風華，往後退！”

    冥也的聲音陡然尖銳起來，葉風華抿唇，往後連退了數步，語速飛快，“這是怎麼回事？”

    周遭藍光更甚，冥也的虛影站在了她身邊，暗紅色的眼眸微眯，緩緩道，“獻、祭。”

    像是在映照什麼一樣，話音剛落，那黑袍男人就被紅光完全束縛，像是蠶繭一樣一層層裹嚴。

    他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一雙眼瞳驚恐，瞪得就快要凸出來。

    紅光徹底沒過了他的頭頂，隨後，所有一切在眼前生生炸開。

    漫天血光——

    葉風華瞳孔驟縮，頭頂那黑蛇猝然發出一聲怪異的吼叫，身形在那一瞬間暴漲，紅光從它眼裏迸出。

    緊跟著，一道桀桀的笑聲從陣眼深處傳來。

    “哈哈哈——冥也。”

    聲音異熟悉，冥也瞳孔緊縮，垂眼看向那個還縈繞著紅光的陣眼，語氣冰冷，“……寐蝕？”

    “沒錯，是本尊。”詭異的聲音在陣法裡迴盪，帶著報復的快感。

    “你說本尊讓你同她一起死在這裏，是不是也算是成全了你那扭曲的內心？”

    冥也瞳裡冷光閃爍，“閉嘴！”

    “有本事就光明正大地來，動用秘術，透過獻祭引陣……你早就已經盤算好了的吧。”

    “跟一條陰溝裡的老鼠一樣。”

    “本尊就是老鼠啊，”寐蝕的聲音迴盪，“本尊也讓你常常被老鼠算計的滋味——本尊今日要讓你有來無回！”

    話音剛落，罡風颳得越發猛烈了，葉風華眼睜睜瞧著那黑蛇越變越大，怪異的吼叫直衝天際，隨即它迅速垂下碩大的蛇頭穿過黑霧向着葉風華的方向砸來。

    強大的吸引力攪得人太陽穴突突地疼著，與此同時，陣法之中又陡然蜿蜒而起無數鐵鏈，如漫天箭矢一樣向着葉風華的方向飛馳而來。

    陰影驟然壓下，在那一瞬間，葉風華猛地就覺得自己的血液在黑氣的侵染下隱約在沸騰，有什麼壓制不住的力量就要衝破某層枷鎖。

    突然，冥也猛地拽了她一下，將她緊緊扣在了自己懷裏。

    輕微的響聲在她耳邊響起，如汩汩泉水詭異地將某些東西給壓了下去。

    冥也說，“風華閉眼。”

    “本尊來處理。”

    他一字一句，身體逐漸由虛影化成實形，瞳孔裡紅光流轉，周遭如煙花一樣陡然炸起耀眼的藍光。

    葉風華只覺得自己的眼睛被刺了一下，耳邊是呼嘯的風聲，打在耳膜上，嗡嗡作響。

    滿眼都是流轉的藍光，越來越盛，隱約間，她彷彿聽見了黑蛇淒厲的慘叫，看到了瘋狂扭動逃竄，躲避著光芒的鐵鏈。

    最後，一切在沉默中戛然而止。

    有雪花落在了她臉上，葉風華眼睫微微顫動，回過神來。

    天地白茫茫一片，周遭一片寂靜。

    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但偏生那還未完全散去的黑霧又揭示著一切。

    打鬥聲停了，兵士震驚地看著背對著站在他們跟前，毫髮無傷的女子。

    一片死寂。

    葉風華緩緩垂下了眼眸。

    不知道是什麼感覺。

    葉風華緩緩摸上了自己的心臟，不解。

    ……諷刺？

    冥也又幫了她一回，這一次是真真切切感受到了的，但她的內心深處為什麼會涌現這種讓人費解的諷刺？

    葉風華腦子裏很亂，她轉頭，陣法已經徹底被毀，南央傳送過來的人也都回不去了。

    她一轉身，就能看見傅唯站在不遠處的地方，抬眼安靜地看著她。

    葉風華沒有絲毫猶豫，弩機啟動，箭矢筆直地刺穿了他的心臟。

    鮮血噴灑在了冰面上，葉風華有些怔愣地看著那就落在自己面前的暗紅色血跡，片刻後才抬手緩緩擦拭了下嘴角。

    黏膩的觸感從指尖傳來，她才猛地意識到。

    哦，原來是自己的。

    她眼前一陣眩暈，隨後又閃過陣陣白光，白光的盡頭，是蕭明淵慌亂的步子和驚惶的表情。

    葉風華緩緩抬起了手，笑了，像是在等著他來抱她。

    熟悉的沉木香迎了滿懷，顫抖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

    “……風華……”

    葉風華突然就覺得很安心，她下巴枕在蕭明淵寬厚的肩膀上，目光落在不遠處平躺在地，已經附上了一層雪的少年身上。

    蕭明淵無語輪次地說了很多很多，葉風華已經沒有精力去分辨了。

    她只聽到自己貼在蕭明淵耳邊說了兩句話。

    一句是，陣法我已經毀了。

    第二句是，那不是他。

    那不是小唯——

    葉風華緩緩閉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