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徐徐而出，葉庭想也不想，立刻脫口而出。

    “不行。”

    語調嚴肅地把他自己都怔了一下，隨即他緊緊扣著自己的手指，解釋道，“風風華，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明白，”葉風華彈了彈自己腰間掛著的佩劍，說道，“你只是怕我受傷。”

    葉庭嘴唇張了張，最終還是沒反駁。

    此去兇險，他雖知葉風華不是常人，能力非凡，但他還是本能地不想讓她擋在前面。

    一日為父終生為父，他尚還抗的動刀劍，怎能讓懷中雛鳥抵擋風雨？即使這已不是雛鳥，即使她已然羽翼豐滿。

    葉庭偏過頭不去看她，從蘇涵靈手裏接過甲片自己穿戴著，顯然是拒絕之意。

    這種場面本就尷尬，蘇涵靈本可以藉着穿戴的動作掩飾著，眼下手裏的活被搶，登時就有些不知所措了。

    她愣愣地站在原地，眼睛來回在尚還梗著氛圍對峙的兩人身上掃來掃去，最後弱弱開口道。

    “要不妾身還是先出去吧？”

    葉庭冷著臉不說話，而葉風華雖笑眯眯地看著葉庭，但蘇涵靈就是有一種直覺，這兩人再這樣僵持著，可能下一秒就能打起來。

    他們兩人倒還好，一看就是有功夫在身的，到時候殃及池魚了可不好。

    頓了好久，沒人理她，蘇涵靈識趣，放了手裏的東西自顧自地就要往門邊走。

    葉風華突然出聲把她叫住了，“蘇姨且慢。”

    蘇涵靈腳步一頓，認命轉頭，找了個最遠的地方待著，順帶還將牆角的古董花瓶往邊緣又挪動了幾分，自我安慰道。

    留下也好，倒時候要是真出了什麼事還來得及招呼一下……免得敗壞了將軍府的名聲。

    就這幾分功夫裡，她就已經把所有的後果都考慮清楚了，卻不曾想到這兩人還倒真的就那樣幹看著不說話。

    先不說葉庭是個脾氣暴躁憋不住話的人，那葉風華也一樣是個能做就絕對不說的人。葉庭如今不理會她，穿戴好甲片就要往外走，葉風華腳步一跨，就那樣擋在了他面前。

    葉庭吹鬍子瞪眼地看著她，葉風華依舊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樣。

    “葉將軍彆着急啊，我們好生商量一下。”

    葉庭想也不想就拒絕，“沒什麼好商量的，只要我活著一天，就沒你什麼事！”

    葉風華手指摩挲著劍柄，漫不經心道，“哪怕站在眼前這個的不是你的親生女兒，你也心甘情願維護嗎？”

    葉庭一怔，“……你都已經知道了？”

    饒是蘇涵靈眼下也懵了。

    什麼意思，什麼不是親生的？葉風華不就是那柳婉的孩子嗎？她可是親眼看著人生下來的。

    等等——

    蘇涵靈猛地一怔，想起來最初綁她的那批黑衣人。

    難道說……？

    蘇涵靈緊緊捏緊了手裏的帕子，眼睛睜得有些圓。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她在葉風華小時候做的那些都叫什麼事啊！

    葉庭緩緩垂下了眼睛，頓了一頓，才說道，“你母親……是個很偉大的人。”

    “我知道，”葉風華應道，“無論柳婉承了你什麼情，這十多年來的庇護之恩都已經夠還了，將軍不必再因為這個有什麼顧慮。”

    葉庭眉頭一皺，“我不是因為這個……”

    話還沒說完，就被葉風華打斷了，“葉將軍，你攔不住我的。”

    葉庭表情陡然一木。

    “柳婉會占卜，她在死之前也應該把所有的後事交代完了吧，比如幾個重要的時間節點，比如我會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

    葉庭看著葉風華那張臉，突然就很想嘆氣。

    他還當人尚是襁褓中般柔弱，但人早已飽經風雨成長到一種無法匹及的地位。

    不知什麼時候，那個髒兮兮躲在角落裏雙眼發光地看著他，祈求從他身上得到一絲父親關懷的小女孩也已經長大了。

    葉風華繼續道，“所以葉將軍，就算此番你阻止我了，我也另有其他的法子能跟上，只是對你多有不便罷了。”

    葉庭緩緩搖了搖頭，終是把剛剛沒說完的話說了，“不是因為這個原因。”

    葉風華不解地皺眉看著他，就見葉庭走近幾步，猶豫著抬手，最終還是在她肩上拍了拍。

    葉庭緩聲說道，“在本將心裏，你與之畫沒有區別。”

    葉風華的表情，肉眼可見地愣住了，她能感覺到對親情平息已久的心臟，突然猛地抽動了兩下。

    葉庭垂眸看著葉風華那張臉，終究還是做出了退步，“領兵將領依舊是本將。”

    “本將無病無災，若縮在小兒身後，這像什麼話！”

    葉風華眼角抽動片刻，終是笑了。

    她抬頭看向葉庭，忽地退後兩步，葉庭不解地看著她，就見葉風華突然彎腰單膝跪了下去。

    堅硬的盔甲磕在地上，砸出一聲悶響。

    跪天跪地跪父母，沒什麼好忸怩的。

    她穩聲說道，“風華，領命！”

    門縫裏的光透進來，在她肩膀上留下一道斜影，葉庭當即就覺得眼眶被刺地有些發熱。

    他一臉說了幾個好字，聲線微抖，手指微顫。

    *

    葉庭去上朝後，果然受了皇上的命令。

    葉風華這邊收到訊息，整理好就要從後院出來，往營地裏去。

    秋冬把這門框，眼巴巴地看著她，滿臉不捨。

    葉風華抬手輕輕彈了彈她的額頭，“怎麼這幅表情？嗯？”

    秋冬緩緩嘆了口氣，說道，“有的時候我真的挺羨慕春夏的，要是我小時候練功夫不偷懶的話……”

    秋冬微抿了抿唇，話沒說完，但葉風華能懂。

    葉風華抬手理了理她的頭髮，說道，“你與春夏各有各的定位，你想想春夏那張冷臉，要是讓她來端茶送水伺候人……一時還分不清楚誰是大爺呢。”

    秋冬想象了一下，突然噗嗤一聲，被逗笑了。

    “也是哦，春夏什麼都好，就是一向不會伺候人。”

    秋冬邊笑著邊抬起了頭，眼睛在葉風華身後頓住，很快就收了笑。

    “小姐，來人了。”

    葉風華回頭看去，是蘇涵靈和葉之畫。

    許久不見，葉之畫似乎更端莊了些，但嘴角依舊緊緊抿著，顯然對之後要做的事很不情願。

    蘇涵靈叫了一聲風華，那邊葉之畫抿著嘴不願意開口，蘇涵靈抬手一巴掌毫不客氣地就拍在了她後腦勺上。

    葉之畫吃痛，驚呼一聲，“娘！”

    “剛剛教你的規矩呢！”

    葉之畫自知理虧，委屈地低下了頭，小聲地叫了一聲，“嫡姐姐。”

    葉風華微斂眸，嗯了一句，就那樣懶怠地看著她想做什麼。

    葉之畫盯著自己的腳尖許久沒有後文，直愣得蘇涵靈那雙放在她身上瞪得差點就要冒火，她才忸忸怩怩地從自己手裏拽出個平安福出來，悶聲說道。

    “這是之前求的平安福……”

    葉風華挑眉，“說的什麼，聽不清楚。”

    葉之畫恨恨咬牙，很想扭頭而去，但看著她自家親孃蠢蠢欲動的手腕，突然又慫了。

    她聲音又高了幾分，差點就用吼的了，“這是我娘之前替我求的平安福，現在給你，希望能佑你平安！”

    說完後，葉之畫滿臉通紅，臊得不行。

    她不明白，為什麼她娘非要逼著她來這裏。

    蘇涵靈見葉風華盯著那東西沒接，以為她嫌自己動了手腳，趕忙從葉之畫手裏拽了過來，想要強塞到葉風華手裏，但又沒那個膽量。

    她斟酌了一番，說道，“這東西是乾淨的……之前之畫重病，我特意去廟裏求的，後來沒幾天果然見好了。”

    “本來也想著再替你求一個的，但眼下也來不及了。”

    蘇涵靈抿著唇角，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

    葉風華抬頭，看了她半響，久到蘇涵靈心裏都要沒底，想著要不就算了，手裏的東西突然就被葉風華拿了過去。

    蘇涵靈看著空落的手掌，微愣半響，就聽葉風華說道，“謝姨娘。”

    蘇涵靈手指突然就激動地抖了起來，她猛地縮回去，藏在了後面。

    “不、不礙事的。”

    遠處的天空陡然升起像煙火一樣的東西，葉風華定睛過去，知道這是到時候了。

    蘇涵靈趕忙拉著葉之畫到了邊上，把路讓了出來。

    “一定要平平安安的。”

    叮囑聲逐漸散在了風裏，飄向遠方。

    平靜的風吹拂過廊上風鈴，掠過高高的城牆，穆青站在城樓上，底下是一批批跟著隊伍往邊境運送的重兵器。

    他目光掠過一望無際的平原，落在那隨風飄動的旗幟上，雪光折射著將士們身上盔甲的冷光，一時晃得人眼花繚亂。

    但他偏生就看的清楚那個夾雜其中偏些清瘦的身影，隨著人潮義無反顧地往前走著。

    將門焉有虎子？

    他拂動著自己花白的鬍子，那雙略有些渾濁的眼珠子在那一瞬間陡然變得精明起來。

    他從第一眼看到葉風華起，就知此女非池中之物。

    雪突然又飄了下來，一匹馬匆匆衝出人流，向着前方飛馳而去。

    “那是？”

    穆青瞧著那批馬，微微蹙眉。

    旁邊有人答道，“回閣老，那是攝政王府的人。”

    攝政王府？

    穆青抬眼，“攝政王府的人眼下追出去是爲了什麼——”

    王府內，蕭戈在庭院裏將自己裹成了一團，有雪花掛在了他睫毛上，蕭戈就像是睡著了一樣，動都沒動一下。

    外面齊一鳴匆匆而來，一眼就看到了傅唯，他緊跟著上前，單膝跪地，慌道，“你怎麼坐在這裏？”

    蕭戈像是突然被驚醒一樣，緩緩抬起了頭，那張臉竟是比周圍的雪還白上幾分。

    “我在等你。”

    蕭戈有氣無力地說道。

    瞧著他那幅模樣，齊一鳴登時就眼眶發熱，一個鐵骨錚錚的漢子，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要是明淵知道了，非把我扒皮抽筋了不可！”

    “不干你的事，”蕭戈緩緩笑了一笑，“東西已經送到了嗎？”

    “送到了，送到了。”

    齊一鳴摸了把臉，“親手交到葉姑娘手上的。”

    “那就好，”蕭戈喃喃道，“總歸是趕上了……”

    齊一鳴只覺得自己的心臟抽疼抽疼的，喉口像是梗了什麼酸塊，無法開口說出一個字來。

    “齊二哥，我有點冷了。”蕭戈吶吶道。

    有什麼滾蕩的液體落在了雪地裏。

    齊一鳴站起來，緩緩將裹得小小一團的蕭戈抱在了懷裏。

    “好，齊二哥這就帶你進去——”

    他顫著聲音說道。

    “很快就不會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