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6章 算個什麼東西
接連下了幾天的大雪,在蕭明淵回京當日,倏然轉小,如散了把鹽粒般飄飄揚揚,未落至肩頭,就已化了。
京城城門大開,北堂湛一席明黃龍袍站在城牆上,高高地俯瞰從郊外紛沓而至的隊伍。
蕭明淵在距城牆還有十丈的時候勒了馬,抬眸看向北堂湛,即使風塵僕僕也擋不住他一身蕭瑟的肅殺之氣。
北堂湛嘴角含笑,安靜地望了一會兒,隨後揮手,底下城門大開,披盔戴甲的御林軍魚貫而出,吼聲在遼闊的天際迴盪。
“恭迎攝政王回京——”
蕭明淵微微蹙眉,沒明白北堂湛唱的這是哪一齣。
他一揚馬鞭,北堂湛在這片刻功夫中已經下了城牆,看著蕭明淵堪堪在他面前一丈的地方停了。
多一分不敬,少一分又沒了那個意思。
“皇叔。”北堂湛謙卑垂眸,喚了一聲。
蕭明淵走近頷首,“參見皇上。”
北堂湛一笑,笑意不答眼底,疏離又算計。
“皇叔接連幾天趕路甚是辛苦,朕已在寢殿備好薄酒,還望皇叔賞幾分薄面。”
蕭明淵輕笑,“那是自然。”
北堂湛轉身,上了那早就備好的轎輦。
圍觀百姓紛紛跪下,高呼,“恭送陛下。”
蕭明淵壓著馬隨行在旁,轉角的時候對著身後揮了揮手,蕭萬瞭然,帶著葉風華等人往另一個方向走了。
北堂湛回首,看向緊跟御前的蕭明淵,說道,“皇叔此番走一趟,身邊多了幾幅生面孔啊。”
蕭明淵把玩著手上的馬鞭,緩聲道,“皇上對本王還挺關心啊。”
北堂湛裝聽不懂他話裡含著的意味,笑說,“那是自然,皇叔佑我北朝,是百姓的福氣。”
蕭明淵沒話可說。
北堂湛也重新轉了回去,餘光恰好看著那道倩影轉彎之際,一閃而過的衣角。
他的嘴角微不可察地勾了勾。
等到一行人走遠了,百姓這才陸陸續續從地上起來。
有幾個看著那依稀不可查的明黃色的轎子,捂著心口嘆謂,“當今聖上還真是看中王爺啊,王爺回京,御駕親迎。”
“聖上宅心仁厚,同王爺相輔相成,佑我北朝繁榮。”
“之前我還聽說有人傳兩人不合,瞧瞧今日,謠言不就不攻自破了麼——”
“噓!別瞎說,掉腦袋的事!”
“本來就是麼,我聽說王爺在回京路上,還遭遇了兩次伏擊呢,有人傳是聖上的手筆……”
“誒,那邊的,不要圍在一起,快散了散了!”
“嘿,別說了,走吧走吧……”
養心殿。
蕭明淵懶散地坐在下座,支著下巴,目光出神地盯著一旁柱子上繁複精緻的花紋。
北堂湛親自端了熱茶走到蕭明淵身邊,說道,“皇叔請。”
蕭明淵看著寥寥熱氣散在空中,笑說,“這茶本王可不敢喝啊。”
北堂湛疑惑地抬了眼。
“陛下親手奉茶,要是被有心人傳出來,不得給本王安個大逆不道的罪名?”
“再嚴重點,可要往謀反的方向說了。”
北堂湛垂眸,見蕭明淵沒有要接的意思,轉了個方向,擱在了他手肘旁的桌案上。說道。
“皇叔這是說得哪裏話,”北堂湛在他旁邊坐下,身上沒再端著那份帝王的架子,“關上門來,朕同皇上就是自家人,自家人哪用說兩家話?”
“自家人,”蕭明淵喃喃重複,嘲諷一笑,“皇室涼薄,內訌不斷,皇位代代更替,那張龍椅就是用自家人的鮮血澆灌出來的。”
“皇上這話,還當真讓本王不得不多想啊。”
北堂湛輕笑了一聲,開誠佈公道,“皇叔這是想同朕算燕山的賬麼?”
蕭明淵挑眉,不置可否,“本王行蹤確實不曾暴露。”
北堂湛臉上表情沒有絲毫慌亂,抬手輕拍兩下,沉身呵道,“帶上來!”
房門被拉開,一禁軍拖著一渾身是傷的血人扔在了殿前。
蕭明淵眉梢依舊挑著,連表情都不曾變過。
北堂湛偏頭,說,“這就是朕的解釋。”
蕭明淵沒說話,北堂湛頓了一頓又繼續說道。
“要真算起來,彎彎繞繞中,確實還是怪朕,”北堂湛悔恨地嘆了一口氣,“皇叔傳信,朕甚歡喜,但不曾想到,身邊竟是有賊人,一不留神就讓人鑽了空子。”
“皇叔還記得燕山從前是誰的地盤嗎?”
“記得。”蕭明淵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垂眸看著底下那個被打得不成樣子的血人,懶散道。
“燕山山主曾蓄意挑|釁,奪了皇叔費勁心思得到的羅礵草……皇叔那夜大怒,帶人血洗了那山主的地盤。”
蕭明淵眼眸依舊垂著,微微點頭,示意他繼續說。
“但不知怎麼的,那山主竟後繼有人,一心想要報仇雪恨,稍有不察,勢力竟已經到了深入了皇室之中。”
北堂湛揚了揚下巴,指著躺在地上不住抽搐著的人,說道,“那夜就是他,偷偷從朕這裏得了訊息,傳了出去,才讓燕山的人鑽了空子。”
血人似乎忍受著極大的痛苦,手指摳在地上,絕望地張大嘴巴,想要尖叫想要嘶吼。
但他叫不出來,也吼不出來,他什麼話也無法說,他的喉嚨已經被毒啞了,就連舌頭也一併拔了。
蕭明淵目光依舊垂著,看著他在地上痛苦地蜷縮,眼尾微微泛了點紅。
“皇上知道為什麼燕山會後繼有人麼?”蕭明淵狀似無意道。
北堂湛說,“為什麼?”
蕭明淵輕笑,“因為當時那人還是少年,本王心軟了,沒有斬草除根。”
北堂湛注視著蕭明淵黑黝黝的眸子,手指下意識地摳緊了。
“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蕭明淵嘴角一勾,緩聲道,“這是本王想教皇上的第一件事。”
北堂湛穩聲道,“皇叔這是什麼意思?”
蕭明淵手指搭在扶手上有一下沒一下地點著,突如其來道,“本王記得,南央一行,皇上以朝政不穩為由,將重任託付給了本王的時候……好像也是在這個地方吧。”
蕭明淵瞥了一眼桌案上的熱茶,說道,“還真是有些相似呢。”
“不,不對,”蕭明淵又喃喃道,“姿態不對——那時候,你可是站著的。”
北堂湛的手指瞬間就扣緊了扶手,骨節攥得泛白。
他是在羞辱他,想讓他低頭!
北堂湛不愧是從小摸爬滾打,受盡萬般唾棄長大的孩子,能屈能伸,臉色一下子就恢復過來。
他起身走到蕭明淵跟前,緩緩弓腰行禮,說道,“是朕的疏忽,朕親自同皇叔賠不是。”
蕭明淵盯著他端平的手臂,看了一會兒,笑說。
“本王十二歲隨父親征平定南央,十四歲受萬人追捧,十六歲殺出重圍扶皇兄上位,十七歲率影衛四處征戰平定匈奴,鎮守邊疆兩年有餘,換來北朝數十年安寧。”
“樁樁件件,月月年年,本王刀口舔血護著北朝的半壁江山,皇兄尚且對本王禮讓三分——”
“而你北堂湛算個什麼東西?竟跟著在本王面前使心眼?”
北堂湛的臉色僵了一瞬,眼睫飛顫,語速飛快,“皇叔說笑了,朕絕沒有這個意思。”
蕭明淵嘴角輕嘲,“都是明快人,咱就敞開了說話——你有沒有自己心裏清楚。”
“從本王離京當日直到現在坐在這裏,皇上所作所為,需要本王一一詳細挪列嗎?”
蕭明淵抬眸,明明坐著,那渾身氣勢卻怎麼也收斂不住。
他冷冷地睥睨著面前的北堂湛,開口道,“皇上就這麼緊趕著想要本王的命麼?”
北堂湛心口一驚,不曾想到蕭明淵今日這麼瘋狂,沒想著留一點情面。
眼下南央蠢蠢欲動,很快就要打到無名關下,蕭明淵顧全大局,在這個節骨眼上,絕對不會多生事端。
有些東西,心裏明快就好,面上不會顯露分毫,就算是裝也得裝出和睦對抗外敵的局面來。
但不曾想到,今日的蕭明淵竟真的就揪著這件事不放!
北堂湛差點就跪了,一張臉蒼白如紙,“朕惶恐。”
他倒是忘了,就算是打盹中的獅子,也絕不會收斂脾氣。
他一樣受人忌憚,一樣會在關鍵時刻、在你毫無防備的時候跳上來咬斷你的喉嚨。
北堂湛確實有些著急了,在南央,欒僑的地盤上尚沒有讓蕭明淵死,眼下回了北朝,就更不可能輕易撼動得了了。
北堂湛想讓蕭明淵跌進泥裡,但他又不想自己動手。
他要將自己摘得乾乾淨淨,讓政權完完全全地握在自己手中!
他與虎謀皮,斷不是爲了今日就栽在這裏。
北堂湛腦子轉得飛快,一撩明黃色的衣袍,就要跪下。
蕭明淵猛地抬手握著他的手臂,譏笑道。
“皇上且慢,本王可受不起這份大禮。”
“皇叔!”北堂湛一臉悲愴,反手緊緊扣著蕭明淵手臂,渾身都在哆嗦,“是朕做得不對,朕……”
北堂湛狠狠閉眼,滿臉悔恨地說道,“朕,這是著了有心人的道了。”
蕭明淵緩緩地挑起了眉。
“南央漸亂,不知是誰傳了風聲過來,說南央出兵,是因為皇叔……朝堂上頓時謠言四起,”北堂湛喉頭哽咽,“竟有人藉機彈劾皇叔。說、說皇叔是蓄意謀反,特意攪動天下大亂,想就此覆滅兩國,一統天下。”
蕭明淵覺得好笑地翹起了嘴角。
北堂湛滿臉痛苦道,“說起來也不怕皇叔笑話,朕自上位以來就從來沒睡過一個好覺……朕總覺得鍘刀側頸,保不準哪一天就人頭落地了。”
北堂湛直視這蕭明淵的眼眸,一時之間將所有的脆弱都露了出來。
“皇叔,這個皇位……朕坐得不踏實。”
北堂湛緩緩垂下了眼眸。
“朕並不想這樣的……朕只是太害怕了。”
蕭明淵瞧著他出神的模樣,側身將那碗熱茶端了起來,遞到了他面前。
“喝一口,壓壓驚。”
北堂湛微怔愣,顫抖著手指接了。
茶水尚還溫著,北堂湛猛灌了一口下去,清醒了不少。
“……謝皇叔。”北堂湛擦拭著嘴角的水漬,緩聲道。
兩兩相望雙方一時相顧無言。
靜默良久,蕭明淵突然緩緩起身。
“皇叔?”北堂湛試探著叫了一聲,想弄個明白。
蕭明淵側頭,垂著眼眸看了他一會兒,淡淡道。
“你是君,我是臣。”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蕭明淵嘲諷地笑了笑,“但皇上記著了,我蕭明淵就算是死,也只會死在戰場上,就算真的國破家亡,蕭明淵也會是那最後一道最堅實的城牆。”
“本王這樣說,皇上可能明白。”
北堂湛緩緩垂頭,抿著唇角說道,“朕明白。”
蕭明淵繞過那血人往外走,臨近開門的時候,頓住腳步。
“皇上應該知道本王最痛恨的什麼,此番南央一行來得蹊蹺,任何蛛絲馬跡,本王都不會放過。”
蕭明淵回頭,門縫透出來的光亮陰惻惻地打在他的臉上。
蕭明淵溫聲說道,“所以,倘若真被本王查出來什麼,本王當真不介意親手送皇上殯天——”
北堂湛垂在袖中的手指緩緩扣緊了,他死咬著後槽牙,才堪堪穩住聲線。
“謹記皇叔教誨。”
走廊已經徹底沒了聲響。
藺思誠從屏風後的密道走了出來。
“皇上。”
砰地一聲,北堂湛猛地一下握著桌上的茶盞,往地上狠狠一摔。
上好的瓷器瞬間四分五裂,崩了幾塊到藺思誠腳邊。
“蕭、明、淵!”北堂湛一字一頓從牙齒縫裏崩出這個名字來,彷彿帶著能把他嚼碎了的力道。
“當真是好算計啊——蓋著風頭將了朕一軍,呵呵……”
北堂湛突然捂著臉低低地笑了出來。
藺思誠微微皺眉,擔憂地喚了一聲,“皇上。”
北堂湛收了手,臉上表情瞬間恢復如常。
“朕無礙。”
他面無表情地站在原地,抬眸看向藺思誠,一雙眼瞳黑得滲人。
“既是如此,那朕就成全他這個心願。”
“江堯那邊如何?”
“屬下正想同你說這事,”藺思誠說,“剛剛收到的訊息,欒僑給我們做了個人情。”
北堂湛,“哦?”
藺思誠答道,“江綺瑤。”
北堂湛略一思頓,嘴角勾起了笑,愉悅地吶吶道,“簡直是……天助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