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8章 親愛的小陛下
吉遼一抬眼就看向床上,傅唯身上蓋著被子,靠坐在床頭,滿臉疲憊和虛弱。
吉遼將手中銅盆緩緩放在架子上,從裡面洗了帕子遞給他,傅唯有些費勁地抬手接了。
“感覺怎麼樣?”
吉遼像堵牆一樣守在床頭,滿臉焦急,又生怕嚇著他,聲音被特意放得小心翼翼的。
傅唯緩緩搖頭,說道,“沒什麼事了。”
吉遼視線上上下下來來回回掃視了很多圈,顯然有些不信,又問,“真的沒事了嗎?怎麼會突然這樣?”
傅唯沒答話,只是垂下了眼,唇角微抿。
吉遼一見他這個模樣就隱約能猜出來,定是因為欒僑給他用藥了!
不然為什麼之前那麼久都好好地沒事,但天山一回來就……
等等——
吉遼猛地一驚,如果真是因為欒僑下了東西,那是不是說明他已經認出來了。
那……
傅唯抬眼看著吉遼,抿著唇角,說道,“我也不確定。”
吉遼能想到的,傅唯肯定也能猜出來。
傅唯剛剛就在出神想這事,一想到欒僑裝作不知道的模樣,看著自己強忍驚恐和害怕,強裝做沒事人的模樣跟他周旋。
傅唯整個人都噁心地控制不住在發抖。
欒僑還是同往常一樣,那麼喜歡玩弄人,那麼喜歡把別人的羞恥心扯出來肆意踐踏,看著人因為不得不強忍的驚懼,強裝的鎮定,他就躲在陰暗中愉悅地笑著。
瞧瞧,多好玩,多賤啊——
傅唯狠狠閉眼,急促地呼吸著,聲線抖得不成樣子。
“我不知道——吉遼,我們早點走吧,我現在好亂,我好想早點看到葉姐姐。”
吉遼猶豫地抬手,頓了片刻,才緩緩放到傅唯的頭上,一點點安慰著。
傅唯肩膀隱隱在抽動,死死咬著唇角。
他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是覺得好慌,心口好像突然穿了個洞,有什麼東西在一點點流出去,無助又惶恐。
傅唯有一種莫名的直覺,若是再耽誤一會兒,可能就真的有什麼東西來不及了。
“那我們早點走,天一亮就出發,好嗎?”吉遼輕聲詢問。
傅唯猛地抬起頭,語速飛快,“不,不等明天。”
他邊說著就邊竄下床,慌里慌張地穿衣服。
“我們今晚、現在就走。”
吉遼不贊同地皺眉,“小唯……你狀態……”
“我明白的,吉遼,”傅唯抬眼看著他,眼眸晶亮且堅定,“可是我總覺得要發生什麼事,我睡不安穩的。”
“這天色也暗了,”吉遼望向窗外,想要再最後掙扎一下,“他留的記號不容易找到。”
傅唯已經收拾好了,正低頭繫着腰帶,手指輕輕撥弄了一下上面掛著的一個香囊,嘴角無意識地微微勾起。
那是之前葉姐姐聽說他睡不著,特意給他留意的。
香囊上面繡了紅色的不知名的小花,有安神的作用。
“我知道往哪裏走,”傅唯抬手下意識摁了摁自己的左肩,說道,“我有那個感覺。”
吉遼張了張唇,終究是無話可說。
一高一矮兩道身影出了客棧,從後方馬廄牽出馬來,踏上了官道。
遠處天空濛蒙亮,霞光很快就躍過東邊的山頭,往更高的地方漫延。
叢林裡登時金燦燦的,幾束陽光在枝葉上調皮地躍動,又從重重疊疊的縫隙中漏了幾分下來。
葉風華就在這一片金光中勒了馬,抬眸,看著停在不遠處的樹下的那兩道身影。
她臉上甚至連表情都沒多變化,就那樣面無表情地看著。
傅唯也發現了她,興奮地衝她招手,眼眸看向她的時候明亮澄澈,裡面泛着的光芒比天邊的霞光更甚。
“葉姐姐。”脆生生的少年音夾雜著幾分欣喜傳進了葉風華的耳朵裡。
身後眾人表情一下子變了,視線在葉風華身上掃了一眼,又緩緩垂了下去。
誰都沒有吭聲,氣氛一時有些凝滯。
而傅唯像是隻看得到葉風華,絲毫感受不到這沉重的氛圍一樣,他猛地一下抽了自己座下的馬,滿臉歡喜地向着葉風華奔去。
卻在下一秒硬生生止住了動作。
少年臉上藏不住表情,錯愕地看著那個面無表情質問他的人。
“你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裏?”
語調很平很平,沒帶任何情緒在裡面。
傅唯突然有一種莫名的惶恐,他看著葉風華,將那陣惶恐生生壓了下去。
一定是因為沒有提前說,所以葉姐姐生氣了。
自己傷還沒好,就瞞著她趕這麼遠的路,她一定是生氣了。
傅唯張了張唇,喉嚨像是堵了什麼東西一樣,酸酸澀澀的。
“我、我擔心你……”
他聲音顫抖地說道,視線突然變得有些模糊,他努力眨啊眨啊,想要看清姐姐的臉。
隨後他就真的看清了,他看見葉風華笑了,笑的恣意而又冰冷。
傅唯慌亂地別開了眼,緊緊地閉上了,手指死死握著韁繩,用的力道很大,掌心被指尖掐出來的傷口又崩開了。
傅唯突然感覺鼻頭酸澀,眼眶也很酸,他固執地彆着臉,裝作被風迷了眼睛的模樣,抬手蓋著自己的眼睛。
靜默良久。
葉風華終究是沒說什麼。
她冷著臉對著座下的馬抽了一鞭子,馬兒吃痛,向前飛馳擦著傅唯的方向掠過。
從開始到交錯,葉風華都沒再看他一眼。
傅唯連呼吸都開始疼了,他幾近地絕望看著一個又一個的人從自己面前策馬而過,馬蹄聲像是一下下敲在了他的心裏。
他突然就有些無措,像只被拋棄的小獸一樣茫然地愣在原地,不知該去何方,直到一個人在他面前停下。
是最末端的小桃子。
小桃子看了他一眼,開口說道,“昨夜欒僑突襲,閣主心情不好,你不要放在心上。”
傅唯茫然地看向小桃子,像是突然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樣眼眶通紅地盯著他。
小桃子抿著唇角,頓了半響,才說,“先走吧,找個落腳的地方再詳說。”
聞言,傅唯思緒萬千地跟上了。
葉風華在前方,打馬打得飛快,她緊緊繃着唇角,面色很沉,不知在想些什麼。
馬蹄疾馳過平原,一方是繼續往前的小路,一方是可以休整的客棧
葉風華像是突然回過了神,猛地一下勒了馬,垂著眸子看著那兩條路。
眼下時間就是金錢,她和蕭明淵必須爭分奪秒趕回去,如今這局面下,多爭取一天,就是多一分機會。
座下馬兒性子烈,躁動不安地挪動著,隱約向着前方躍躍欲試。
葉風華看了那小路一眼,腦子裏又陡然劃過傅唯那張還白著的臉。
想來連夜趕路許是身體吃不消了,身體裡的法器在昨夜又或多或少有了影響……
葉風華緊緊閉眼,罵了句髒話,猛地一下調轉馬頭,向着客棧的方向而去。
“暫停休整,午後趕路。”
葉風華下了馬,將手中馬鞭往後隨手一甩,冷著臉就往客棧裡走。
她徑直上了二樓,砰的一聲就合上了門。
眾人面面相覷,又紛紛回頭看了一眼才趕過來的傅唯,隨後安安靜靜地低著頭,誰都沒有多嘴。
直到進了房間,傅唯都還是很恍惚。
他看向桌上的茶壺,端起來,壺口對著自己,灌了整整一壺冷茶,苦得他胃裏犯疼,他才驟然停了下來。
腦子裏突然清醒了很多。
吉遼在一旁擔憂地看著他。
傅唯隨手抹了一把嘴,眼神登時沉穩了下來。
“不行,我要去說清楚。”
葉姐姐那個臉色……定是已經知道了些什麼。
傅唯光是想想自己被葉姐姐誤會了,讓姐姐難受了,都覺得呼吸生疼。回憶過往種種,他又突然有些退縮。
萬一姐姐問起別的東西來,他該怎麼回答?
他該怎麼把那些事告訴她?
他不想這樣的?他並不想這樣……
如果有選擇的話,他寧願隨便來個人掐死縮在角落的自己,也絕不想要遇上欒僑!
就這幾刻猶豫的功夫,房門被輕輕叩響了。
傅唯眼眸一亮,躥到了前面就去開門,卻在看到來人的時候驟然失了興奮,一下子就焉了下來。
小桃子端著茶壺走了進來,笑說,“怎麼?不歡迎我,看起來很失望的樣子。”
傅唯訕訕地搖頭,又不死心地在走廊上看了幾眼,隨後才失落地合上門。
“沒有不歡迎,我很開心。”
小桃子沒多說什麼,只是走到桌前,拿出個茶杯,從茶壺裏倒了杯水過來,遞到了傅唯面前。
“我看你臉色不好,特意同掌櫃的討了些熱水過來,潤潤口吧。”
傅唯看著那隱約還冒著熱氣的茶水,麵露難色。
小桃子挑眉,說道,“不想喝嗎?那算了吧——”
話音未落,手中的杯子就被傅唯接了過去。
“沒有不想喝,就是有點脹……”
傅唯小聲地嘀咕了幾句什麼,小桃子沒聽清。
但那一點都不重要。
他眼看著傅唯皺著眉頭將那一杯茶水喝了下去,滿意地笑了笑。
“還要來點麼?”小桃子耷拉著眼皮問道。
傅唯連連擺手,“不用了。”
小桃子沒吭聲,手指漫不經心地在茶壺口打著圈。
傅唯放下了手裏的杯子,等了半天都沒見小桃子開口,不說話也不動作,傅唯不由得皺眉,問道。
“桃兄,你怎麼了?是不舒服嗎?”
小桃子緩緩抬起了眼,眸子漆黑地看向傅唯。
“你還記得韓原嗎?”
傅唯被那眼神看得一愣,下意識地喃喃道,“我、我記得啊,桃兄為什麼要這麼問,韓原大哥對我挺好——”
“他死了。”
“就在昨夜。”
小桃子猝然開口打斷他的話,傅唯臉上頓時一懵。
“死、死了?怎、怎麼會……”
小桃子看著傅唯那張臉,懵懵懂懂,單純無辜,突然就很想笑,很想看著那張臉上露出些其它的表情。
小桃子聽見自己一字一頓地說著什麼,也看到了傅唯臉上一寸寸變化的神色,所有懵懂在頃刻間化作碎片,變得蒼白起來。
小桃子突然就有一種絕大的,滅頂的快感。
強烈的報復的快樂之下,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很低,就像是惡魔的低喃,響在傅唯的耳邊,縛住他一下一下跳動著的心臟。
“他的死都是因為你——”
“我親愛的小陛下。”
“你還滿意麼?”
傅唯似乎渾身都在顫抖。
小桃子的嘴角嘲諷地翹起,眼裏涌動著黑霧一樣的光芒。
“你……你在說些什麼,我怎麼聽不懂。”
傅唯看著小桃子,聲調斷續地不成樣子,下意識地往後退了半步。
而這半步就像是某種心虛和不打自招,顯得蒼白無力極了。
吉遼眉心狠皺,剛準備上前擋在傅唯身前,小桃子一抬手,一枚銀針沒入了他的脖頸。
吉遼下一秒就筆挺地栽了下去,小桃子順勢踢了一把椅子過去。
傅唯看著落在椅子裡,昏過去的吉遼,眼眸瞪大,“你對他做了什麼!”
“放心,只是暫時暈過去了而已,”小桃子笑說,“這樣做只是希望我們兩個之前的談話別被其它人打擾了。”
傅唯盯著小桃子嘴角的弧度,藏在衣袖下的手指控制不住地顫抖著。
“你要同我聊什麼?”
“回答啊,殿下,您滿意麼?”
傅唯緊緊閉了閉眼,剛要開口,小桃子就像是知道他要說什麼一樣,打斷了。
“別和我說你什麼都不知道,”小桃子的目光下移,落到他的鎖骨處,熾熱的視線似乎能透過那衣料看到最裏面去。
“早在很久很久之前我和老大就已經知道你的身份了。”
傅唯猛地反應過來,抬眼瞪向小桃子,戒備說,“你是欒僑的人。”
小桃子目光依舊赤|裸裸地落在傅唯鎖骨的地方,“你那胎記,還是和以前一樣漂亮——”
傅唯呼吸瞬間一窒,口鼻像是被水封住了一樣,喘不過氣來。
他這話是什麼意思?
他看到過?他也是曾經的一員嗎?
滅頂的恐慌在腦中炸開了花,傅唯腦子裏登時一片空白,閃過無數令人生厭的片段。
隱約間,他聽見小桃子說道。
“畢竟沒人會那麼巧合地長那樣的胎記。”
“顏色、位置、形狀,都一模一樣。”
“還記得在韓原山頭宴請你們的那一次嗎,酒水那麼巧合地灑在了你的身上,而我又那麼巧合地出現在那裏。”
“我多麼單純的小殿下啊,還真就這麼單純地相信了我這個虛情假意的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