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他正巧外出招攬勢力，要從一個山頭，跨越到另一個山頭。

    走到一半的時候，就看到了那令人悚然的一幕。

    韓原躲在樹後，叢林裡，腥味沖天，在遍地猛獸屍體的中央，站了一個少年。

    少年潔白如玉的臉上沾了血跡，身子尚還單薄，立在那中央，明明該是個突兀的畫面，但緊跟著少年欒僑抬起了眼。

    韓原至今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那雙眼睛，黑漆的，陰騭的，晦暗的，沒有少年該有的蓬勃與朝氣，反而全是黑暗，就那麼詭異地同周遭融合在了一起，讓韓原有一種錯覺。

    他似乎本該如此，本就該手染鮮血。

    緊跟著欒僑眸子一轉，筆直地望向他的方向，韓原心裏登時警鈴大作，下意識地轉身就要跑。

    但根本就來不及。

    一道陰影壓下，天旋地轉間，韓原後背一痛，被狠狠摜在了地上，再然後，他就被扔到了欒僑跟前，同一只腸子都掉出來了的老虎臉貼臉。

    韓原差點噁心吐了，緊跟著就聽到欒僑開口問，“你是何人？”

    嗓音還帶著少年特有的清脆，但又刻意被他壓低了。

    韓原抬起了頭，就見一眼瞳空洞的男人站在欒僑身後，想來剛剛就是這個男人把自己拎了過來。

    但越看韓原就越覺得不對勁，那個男人好像並非人類，眨眼的頻率極慢，他甚至感受不到那人的呼吸！

    欒僑等了很久都沒等到那人的回答，但他並不惱怒，甚至還跟著韓原回頭看了一眼，心情似乎格外地好。

    欒僑又開口問道，“你喜歡他嗎？”

    韓原怔愣了。

    欒僑又笑，笑意不達眼底。

    “喜歡我就送給你。”

    欒僑語氣沒有絲毫起伏地說道，從懷裏拿了一個金色的鈴鐺出來。

    “我看你有緣——”他頓了一頓，“不過你要是收了，就得為我所用了。”

    韓原皺眉，那時他一身熱血，而面前這個人渾身上下都透露一股邪性，他並不想同他為伍。

    “我為什麼要聽你的話——時候不早了，我先走了。”

    但韓原最終沒動一步。

    他剛有動作，欒僑身後那大塊頭身形就如同鬼魅一樣挪了過來，將他死死摁在了地上。

    韓原動彈不得，就聽欒僑裝模作樣地說道，“鬆手，別對客人這麼沒禮貌。”

    男人聽話地鬆了手，重新退到了一邊。

    韓原憤懣地抬頭，就見欒僑微微偏了偏頭，一臉無害。

    韓原一時被他的表情晃了神，緊跟著，欒僑說。

    “你是從東邊來的吧，也是不滿那老太監的統治，想招攬勢力？”

    韓原表情一木，欒僑一笑，笑得人頭皮發麻。

    但緊跟著韓原就被他的話怔住了。

    他說，“如果我說，我能殺了他呢。”

    ——韓原當然不信，但最後不知怎麼的，他還是收了那個鈴鐺。

    韓原覺得自己可能是魔怔了，他時不時地就會同人打聽皇朝的事，打聽著那總督究竟有沒有死。

    但等來的訊息總是不盡人意。

    閒時他也會看著那個鈴鐺出神，想著那個詭異的少年，但很快，他又會狠狠搖頭，將所有的想法全部拋出去。

    整整一月，風平浪靜，鈴鐺被扔在抽屜的夾層裡生了灰，靜的韓原都快忘了這個人。

    而緊跟著幾天後，傳來的訊息讓韓原整個人都懵住了。

    短短一夜，南央王朝猶如人間地獄，腥風血雨，屍橫遍野。

    而那遭受所有人唾棄的太監總督在自己的寢殿內被活生生大卸八塊，屍體很是解恨地掛在了城牆上。

    韓原聽著旁人的議論，彷彿在做夢一樣回了自己的房間，拿出了那鈴鐺，茫然地看著。

    真的、死了？

    窗戶突然被敲響了，韓原回神看去，緩了幾口氣，拉開了窗。

    一隻鶻鷹落在窗沿上，腳上綁了一張紙條。

    韓原展開，上面只有一句話。

    該兌現你的承諾了。

    韓原的手指攥緊了。

    那少年殺了總督。

    韓原很快就有了決斷。

    他原以為他選擇的那條路是條康莊大道，但不曾想到竟是比那總督所在之時還要黑暗，還要令人窒息。

    但當他意識到的時候，已經晚了。

    韓原已經沒了任何退路。

    ——“等他勢力穩定下來後，他就很少聯絡我了，”韓原緩緩說道，“最近的一次，是同會天的時候。”

    “我將手中的活死人給了出去，引來了騷亂。”韓原閉上了眼睛，“他找到了我，只說了一句話，讓我好好盯著摘星閣閣主。”

    葉風華眉梢一挑，有些東西逐漸清晰起來。

    “所以在邊境商業街，你早就知道是我們了？”

    韓原一怔，慌張搖頭，“不，我不知道。”

    “那個時候只是覺得很有意思，纔會邀請你一同坐坐，”韓原頓了一頓，語氣似有些顫抖，“直到村落那次……我才明瞭。”

    韓原低下了頭，苦笑了一聲，“天山的訊息確實是我傳的，但我只傳了一半。”

    “我迫於欒僑的手段，不得不做這些事情，但、但閣主是個好人，”韓原抬頭看向葉風華，“閣主多次救我，我……”

    葉風華嗤笑了一聲，補道，“倘若我早一點知道，救你？不，我絕對會親手弄死你！”

    韓原苦笑了一聲，“我知道現在說什麼都是錯，但我真的只說了夜裏會有動靜，但是我沒有告訴他具體地點。”

    “我本來想著，就算最後欒僑趕到了，你們也能及時脫身。”

    “但我真不知道他是怎麼知道的，還有傅唯……”

    說到這裏，韓原頓了一頓，含糊了過去。

    他緩緩抬起自己的手腕，看著手腕上的那條黑線，“這蠱，我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種的——但既然種下了，定是生不如死的那種。”

    韓原不知道想起了什麼，嘴角勾起一抹嘲諷的笑，“到頭來，我倒是兩面都不是人了。”

    葉風華面無表情，思索著什麼。

    韓原抬頭，目光一寸寸挪到了小桃子臉上，小桃子似有所感地抬起了頭，眼皮子依舊耷拉著，顯得有氣無力的。

    韓原喉結滾動一番，緩緩顫抖了下唇，又繼續說道。

    “我自知我是罪人，但一切都是我犯下的，同小桃子無關，韓原斗膽懇請閣主，放過他……”

    小桃子眼眸劇烈顫抖，啞聲吼道，“老大！”

    韓原說，“別叫老大了，是我對不住你——我答應過你母親，要好好護著你的。”

    “從今往後，你就當沒我這個人——跟著閣主，好好的。”

    “還有我手底下帶出來的那些兄弟……”

    小桃子猛地一頓，心裏隱隱有些不好的預感。

    他是故意這麼說的！故意這麼說，想要給他脫罪！

    他為什麼要這麼做！為什麼？

    在這麼一瞬間，小桃子腦子很亂，他不想去想這個理由，彷彿這樣就什麼都不會發生一樣。

    葉風華沒動，沒出聲，就那樣不聲不響地看著韓原，在聽又像是沒聽。

    韓原似乎覺得不保險，他微微垂了垂眼眸，或許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又或者是帶著別的什麼味道在裡面。

    他突然開口，“閣主知道傅唯真正的身份嗎？”

    葉風華的瞳孔驟然一縮，下意識地就想要讓韓原閉嘴。

    但已經來不及了，葉風華眼睜睜看著韓原嘴唇一張一合，聲音就那樣平靜地傳進了每個人的耳朵裡。

    “南央現在那個小皇帝，不過是欒僑捏出來的一個傀儡，而真的那個——”

    “早在一年前，就被欒僑親手流放了。”

    韓原什麼都沒說，又像是什麼都說了。

    葉風華耳朵嗡嗡直響，聽不真切。

    那一瞬間，蕭明淵跟她說過的話，一一響在耳畔。

    南央小皇帝是欒僑親手扶持，親自養大的。

    兩人之間的關係不同平常。

    往事種種一一浮現在眼前，一些看似合理的地方在這一瞬間紛紛露出了破綻。

    葉風華腦子很亂，嘴角一點一點地繃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