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2章 金子
一頓飯吃得很慢。
蕭明淵說他有法子,最後一筆收尾的時候,葉風華煩躁不安的心忽的就靜了下來。
她安安靜靜地盯著蕭明淵的眼眸,兩人距離很近,近的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如鴉翅的黑長的睫毛。那雙平日裏總是冷厲的眸子,此時微微斂著,深邃平和,柔軟地彷彿一泉春水。
帶著一種與生俱來的讓人安定的氣息。
手指上傳來輕柔的觸感,是蕭明淵輕輕捏了捏她的指尖。
葉風華斂眸盯著他仍舊扣着自己手掌的手指,算不上好看,覆了層薄繭,摸起來還有些刺手。
但偏生……就帶著讓人安心的溫度。
隔壁那桌的大漢吃完飯,已經收拾東西走了,葉風華這才猛地抽回了手,故作鎮定地咳嗽了一聲,看都沒看,夾了筷子青菜,面不改色地咀嚼。
蕭明淵摩挲著指尖,只是笑。
蕭萬沒忍住,看了一眼。
啥情況?葉姑娘這是被氣傻了嗎?
*
等到購置好必須物品,再回山上的時候,已經快到黃昏了。
葉風華一進門,就看到了在正廳院子前守著個人影,葉風華眼睛微微眯了眯,依稀可辨認出來是杜平。
眼瞧著葉風華的身影遠遠地過來了,他還有些膽怯地往後退了幾步,最後一咬牙,肥胖的身軀抖了抖,壯士扼腕般站在原地沒動了。
想來辦完事兒,看到送上來的一箱箱魚的時候,就已經知曉自己那點小心思已經敗露了。
葉風華在他跟前停下,杜平顫巍巍行了個禮。
“葉閣主。”
葉風華抱著胳膊,“事情吩咐穩妥了?”
還沒等杜平答話,身前就驟然壓下來了一道陰影,他還沒來得及抬頭看一眼,後衣領就被吉遼給拎起來了。
“閣主!閣主這是做什麼!”杜平腳尖離了地,頓時就開始慌了,雖然他體積大,但在吉遼這個塊頭面前,就是個渣。
他無助又慌亂地被吉遼領著衣領拖著往後走,雙眼直直地看著葉風華,嘴唇劇烈顫抖,愣是沒再蹦出來一個字,眼裏帶著莫不是要被滅口的惶恐。
最後撲通一聲,杜平整個人被扔進了庭院中央修建的觀賞性水池裏,濺起了碩大的水花,溢了滿地。
吉遼有些嫌棄地往旁邊避了避,生怕被波及。
水池裏種了蓮花,池子地下覆了一層汙泥,確實說不上乾淨。
但池水也不深,杜平在裡面撲騰了沒一會兒,腳就踩實了,整個人驟然從水中騰起,又濺起了一地的水花。
他直挺挺地站在原地,滿臉的淤泥,渾身上下都帶著說不處來的狼狽。
水珠順著他的頭髮往下滴,杜平抬手抹了一把臉,睜眼的瞬間,就看到葉風華站在他跟前,嚇得他一個踉蹌,差點又坐了回去。
“杜老闆清醒點了嗎?知道現在是誰手底下的人了?”
葉風華問得漫不經心極了,語氣平平淡淡,明明沒帶什麼鋒芒,偏生就讓杜平又抖了幾抖。
“知……知道。”杜平唯唯諾諾地答道。
“底下的味道好聞麼?”
杜平這下沒答話了,只是緊緊地抿著唇。
雖然只是個小心思,但正是嚴峻的時候,她此時眼裏就是容不下沙子,哪怕只有小小一粒,微小地不得了,都覺得硌得慌。
她手底下的人,絕對不允許有任何的差錯。
“今日之事,就當是個教訓。杜老闆清楚了麼?”
杜平連連點頭,之前還心有不甘,但現在深知面前這個不是個好惹的貨色。
就連軍師都再三叮囑過他,既是真的收在了她麾下,就該安安分分的,別再生些別的什麼心思出來。
但偏生杜平就是不信這個邪,一面兒害怕,一面兒又有些不服氣。
但此時此刻,他是真的怕了。
明明她也什麼多餘的動作都沒有,就那樣站在他面前,睥睨著他,杜平都覺得無形之中有種強烈的威嚴結結實實地籠在他身上。
葉風華目光在他身上罩了好一會兒,才又問道。
“事情穩妥了?”
杜平一愣,手指無意識地攪著衣角,知道這事兒就算這樣過了,趕忙開口道,“穩妥了,都已經安排好了,那邊隨時候著的。”
葉風華點頭,繞開水池就往前走,邊走還不忘多囑咐幾句,“杜老闆別站著了,快回去換身衣裳,免得讓人看了笑話。”
“是,是。”
杜平抿著唇角,從池子裡笨重地邁了出來,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回走。
葉風華徑直回了廂房,剛一坐下,蕭明淵後腳就推門跟上了,手上拿了圖紙和前些天的密件。
“剛路過的時候,見著杜平了。”蕭明淵挨着葉風華坐了。
葉風華瞟了他一眼,應道,“嗯,是我乾的,怎麼了?”
蕭明淵抬手輕輕彈了一下她的額角,“想什麼呢,說話這麼衝。”
葉風華眼眸微垂,抬手輕輕揉了揉自己的額角。
不重,有些癢。
“我知道你這樣做的原因。”
倘若真是之前推測的那樣,自己人裡出了細作,今日之事也能當是個敲打。
蕭明淵一進來就走了另一條小路,去取了點東西,不曾想到是草原十三郡的地圖。
在葉風華剛有這個念頭的時候,他就已經開始準備了,十分詳盡。
蕭明淵執筆在上面規劃著路線,葉風華就在一邊看著。
“進去要過天山,從天山山腰的那條鐵索道下去,僅有這一條路。”
蕭明淵在地圖上做了標誌,隨後又挪到了下方。
“這一處就是草原王阿爾五火的地盤。”
周圍群山環繞,草地也十分開闊,兇獸也多,是個易守難攻的好地方。
“所以既是正面碰上了欒僑的人,在那裏他也不可能亂來。”
天山腳下的良駒是一個,草原人民的彪悍也是一個,要真對上,還不知道哪一方會贏。
路線理清楚了,蕭明淵擱了筆,合上了地圖,轉過身,看著葉風華。
葉風華盯著他漆黑的眼眸,微微挑了挑眉。
蕭明淵說,“關於之前的猜測,我不是說了,有法子能試探出來麼。”
葉風華沒答話,微微垂了垂眼眸,黑長的睫毛蓋住了眼裏的情緒。
“細細想來,眼下大概有兩種猜測。”
一種是真如她所想的那樣,自己人出了問題。還有一種就是欒僑生性狡詐,他不相信探子報的那份蕭明淵的行蹤,他隱隱有預感,蕭明淵等人已經透過另一條路線到了南央的土地上。
所以他也在試探,就看誰先露出馬腳來。
葉風華思及此,眼睫輕輕顫動,隨後緊緊閉上了。
但她自己也清楚,後一個的機率很小。到南央的路線有很多,欒僑怎麼就能肯定他們走的是哪一條,訊息怎麼就能那麼精準地放出來?
根據那些人所說,欒僑近日在接近江湖人士,還是幾年前就埋下來的人。
這句話若說細細想來,極有可能是想擺脫嫌隙,之前在北朝同會天上出現的活死人,背後那個真正的主人。
那麼他真正想撇乾淨的人是誰?
葉風華的眼睛忽地就睜開了。
凌亂的麻線似乎隱隱理出了點線頭,但似乎又多了幾天不合常理的地方。
蕭明淵目光圈在她身上,問。
“倘若真查出了,你會怎麼做?”
葉風華眸光微閃,那雙一向波瀾不驚的眼裏驟然帶上了幾分狠戾。
是蕭明淵很久都不曾看到過的。
“我會親手殺了他。”
她低聲說道,堅定且陰鬱。
眼前又不由自主地浮現那些手無寸鐵,無辜被害的百姓。
他們又做錯了什麼?
欒僑手底下養著的狗,都不該被饒恕。
*
夜色越發深了,正是人酣睡的時候,此時的魚市卻格外地熱鬧。
主事兒的站在夾板上,看著漁民點著燈,從底下把箱子一箱箱地拉上來。
冷風吹過,燈火飛舞了一陣,投在牆上的影子頓時張牙舞爪起來。
主事兒的裹緊了身上的衣裳,轉頭問了問旁邊的人,“還有多少?”
“就快了,已經抬了一半上來了……您累了要不就先進去吧,我來盯著就好。”
主事兒的睨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漆黑的海面,隨即打了哈欠。
“也好,收拾好了叫我一聲。”
說完,他轉身就要往回走,腳步剛踏進去,拐角陡然暴出了一聲驚呼。
“有賊人!快快,抓賊!”
主事兒的眼皮一跳,轉身就往角落那邊跑,漫漫黑夜中,依稀可見一道瘦小的黑影幾步從甲板上跳了出去,飛快地往樹林裡跑。
角落裏的一個密封的箱子此時的鎖已經完全被破壞了,大剌剌地敞著,裡面的黃金少了近三分之一。
“老大怎麼辦?”
主事兒的回頭瞪了他一眼,抬起一腳就給他踹了出去。
“什麼怎麼辦!傻杵在這裏做什麼,還不去追!要是讓人跑了,老子把你剁碎了扔海里餵魚!”
一陣風掠過,瘦猴靈巧地穿梭在樹林中。
他脫了身上的衣服做成了包袱,滿滿一包的金子抱在懷裏,瘦猴摟得緊緊的,腳小的步子生了風一樣快。
發了發了,哈哈哈哈哈——
他就說有蹊蹺,在魚市隱蔽的角落裏守了一夜,果真讓他看到了動靜。
幾大箱幾大箱的東西從海里撈起來,密封的嚴嚴實實的。
瘦猴本就瘦小,蹲在角落裏箱子將他擋了個嚴嚴實實。
他悄悄壞了一把鎖,開啟的一瞬間,心跳怦怦直跳,差點被晃瞎了眼。
瘦猴死死摟著懷裏的東西,不要命地在樹林裡亂竄,眼裏閃著興奮的光,滿滿的都是貪婪。
跑著跑著,腳下不知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瘦猴重重地跌在了地上,膝蓋骨直挺挺地跪在了石頭上。
鑽心的疼痛讓瘦猴面色猙獰,腦子裏有一瞬間的空白,但兩隻手仍舊死死摟著懷裏的包袱,一絲一毫都沒有鬆開。
耳邊追喊聲越來越近,瘦猴猛地一回頭,身後火把密密麻麻,越來越近,在樹林裡穿梭,像是從四面八方涌了上來。
這片林子,瘦猴當然沒有那些在這裏生活了這麼多年的漁民們熟悉。
他當即就不敢耽擱,強忍著膝蓋的疼痛,咬著牙從地上爬起,跌跌撞撞地往前面跑。
本就只有些花拳繡腿,眼下又受了傷,怎麼可能比得過那些身強力壯的漁民們?
“不不不,放開我!我的金子!我的金子!”
身後火光越近,瘦猴還來不得閃躲,就猛地被一個強壯的男人從後面壓倒了。
男人膝蓋重重抵在他的脊背上,將他死死壓在了地上。
“跑啊,再跑啊!”
瘦猴死死護著懷裏的金子,即使尖銳的稜角硌地他骨頭生疼,他也死死將包袱護在懷裏不鬆手。
越來越多的漁民拿著火把涌了上來,有人衝着他吐口水,有人衝着他蜷在地上身體拳打腳踢,有人伸手從他肚子下面抽那包袱。
瘦猴跟瘋了一樣,瘦骨嶙峋的身體在那一瞬間爆發出巨大的力量,他那雙漆黑的眼裏瞬間就洶涌上了仇恨。
這是他好不容易拿到的東西!這事他應得的,是那小表子應該給的!
“都給老子滾!”
他劇烈掙扎著,竟真從那些人底下出來了,他開始瘋狂向前衝,像是餓了幾天的惡犬一樣,毫無理智。
手臂拉扯間,懷中的包裹得好好的金子散落了一地,瘦猴一愣,膝行上前匍匐在地一根根撿著。
身後有人拉扯他的手臂,有人踢打著他,他就像是什麼都感覺不到一樣,眼裏只有落在地上泛着光的金子。
突然,陰風一吹,世界安靜下來了。
“金子,金子——”
瘦猴嘴裏念念叨叨,突然感覺到了後脖頸一涼,他抬手一抹,滿手的黏膩。
他身體下意識一僵,一點點回頭看去。
之間離他最近,伸手拉扯著他的那些人,像是突然被定格了一樣,臉上表情由痛苦變為驚懼,目光顫抖地看著自己的手臂。
從手臂處齊齊斬斷,鮮血灑了瘦猴一身。
“啊啊啊!”
尖叫聲在靜謐的夜裏響起,瘦猴扔了手上的金子,狼狽地往後滾。
漁民捂著自己的手臂哀嚎著,後來的人覺察到了不對,紛紛拉著他們往後退了好幾步。
火把齊齊熄滅,樹林裡靜謐地有些森冷。
瘦猴綠豆大小的眼睛瞪圓了,粘稠的液體順著他的臉頰劃過,他卻不敢伸手去碰。
過了很久,他看到地上煩著光芒的金子緩緩浮了起來,同包裹一起,飛到了樹後的陰影處。
良久,從後面一步步走出來了個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