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千點寒梅曉角中一番春信畫樓東
元春既下令作詩,眾人也不好搪塞。原來賈府的迎、探、惜三春之中,要算探春又出於姊妹之上,然自忖亦難與薛寶釵爭衡,只得勉強隨眾塞責而已。李紈也勉強湊成一律。賈妃先挨次看姊妹們的,寫的自是還不錯。
但是這位薛家姐妹寫的,纔是真的讓賈元春眼前一亮,臉皮一抽:
凝暉鍾瑞——薛寶釵
芳園築向帝城西,華日祥雲籠罩奇。
高柳喜遷鶯出谷,修篁時待鳳來儀。
文風已著宸遊夕,孝化應隆歸省時。
睿藻仙才盈彩筆,自慚何敢再為辭。
——這羨慕嫉妒恨的勁都要流出來了喂!
賈元春心裏動了個念頭,於是笑道:“終是薛妹妹之作與衆不同,非愚姊妹可同列者。”又叫來薛寶釵仔細的看了看。
——嗯!顏色雖說不算太好,但是勝在年輕,且鮮豔嫵媚。
於是又叫薛寶釵道:“抬起頭來。”
薛寶釵心下一喜,忙抬起頭。但是眼睛仍然盯著地下,不敢直視元春。
元春滿意的看了看她:有眼力見!眼裏又滿滿的都是慾望——對權利的慾望。這種人是把刀,操縱的好,所向披靡;操縱不好,害人害己。
——但是話又說回來,賈元春覺得,自己眼下這種局面已經夠糟的了,沒有可能比這個還糟。除非……賈元春把這個荒誕不羈的念頭搖出腦袋:怎麼可能!自己的祖父可是陪著開國皇帝打天下的人!這兩個“敕造國公府”那就是功勞的證明!皇上怎麼可能會對自己家下手?賈元春扶了一下額頭,苦笑著想道:果然還是熬夜熬的腦子不清醒了……
薛寶釵見賈元春久久都沒有動靜,不免有些心慌。她偷偷抬起眼,輕聲叫道:“娘娘……”
賈元春這纔回神。她乾咳一聲。誇獎薛寶釵道:“是個好孩子!下去吧!”
薛寶釵尷尬的福了一禮,就自己走了下去。
賈元春又命探春另以彩箋謄錄出方纔一共十數首詩,又令太監傳與外廂。賈政等人看了,也都紛紛稱頌不已。
於是賈政又進《歸省頌》。
元春自是讚賞有加。
又命以瓊酥金膾等物,賜與賈蘭。此時賈蘭年紀尚幼,未達諸事,只不過跟隨著大人行禮問安罷了。所以元春也沒有特意傳他。而賈環從年內染病未痊,也自有閒處調養,故亦無傳。
那時賈薔帶領十二個女戲,在樓下正等的不耐煩,只見一太監飛來說:“作完了詩,快拿戲目來!”賈薔急將錦冊呈上,並十二個花名單子。少時,太監出來,只點了四齣戲:
第一齣,《豪宴》,第二齣,《乞巧》,
第三齣,《仙緣》,第四齣,《離魂》。
賈薔忙張羅扮演起來。一個個歌欺裂石之音,舞有天魔之態。雖是妝演的形容,卻作盡悲歡情狀。剛演完了,一太監執一金盤糕點之屬進來,問:“誰是齡官?”賈薔便知是賜齡官之物,喜的忙接了,命齡官叩頭。太監又道:“貴妃有諭,說‘齡官極好,再作兩齣戲,也不拘是哪兩出’。”賈薔忙答應了,又命齡官作《遊園》,《驚夢》二出。齡官覺得這兩出不擅長,執意不作,定要改成《相約》《相罵》二出。賈薔扭他不過,臺上又催的急,只得依他作了。賈元春看的倒甚是喜歡,命道:“不可難爲了這女孩子,要好生教習纔是。”
賈母等人領命。
賈元春額外賞了齡官兩匹宮緞,兩個荷包並金銀錁子,食物之類。
酒足飯飽。賈元春又命撤筵,將園子裡方纔未到之處復又遊玩一遍。忽見山環佛寺,忙令宮娥們捧了水來,盥手後進去焚香拜佛,又給佛寺題匾道:苦海慈航。又額外加恩與一般幽尼女道。
不一會兒,一個太監跪啟道:“稟貴妃娘娘:賜物俱齊,請娘娘查驗。”乃呈上略節。賈元春從頭看了,都是甚妥帖,於是即命照此遵行。
太監應了“諾”,下來一一發放。
眾人忙山呼謝恩。
賈元春又命免禮。吩咐賈家眾人道:“‘月滿則虧,水滿則溢’。一定不要再這麼奢侈了……”頓了頓又道:“叫蘭哥兒他們,一定要好生讀書,將來好為陛下效力……祖母、父親、母親也要好生照顧自己……千萬不要逞能纔是……”
賈母也道:“也請娘娘千萬保重玉體!”
賈元春道:“只要你們好好照顧自己,我在宮中自然也就沒有什麼不好的。”畢竟只要賈家一天不倒,我在宮中就有個盼頭……
話題越說越偏了。那昭容女官不由皺了皺眉頭,用眼神示意了執事太監一下。執事太監會意,連忙跪啟道:“時已醜正三刻,請娘娘上駕回鑾。”
賈元春聽了,不由的呆住了。半晌,滿眼的淚才滾了下來。卻又勉強堆笑,拉住賈母、王夫人的手,緊緊的不忍放開,再四的叮嚀:“不須掛念,好生將養……如今天恩浩蕩,一月許進內省視一次,見面也是有的,何必……”賈元春擦擦眼淚道:“何必如此悲傷?倘若明歲天恩仍許歸省,可千萬不可再如此奢華靡費了!”賈母等已哭的哽噎難言了。只是不停的點頭而已。
幾人難捨難離。
這時,剛剛那位昭容上前,“笑眯眯”的道:“娘娘,請回宮了!”
周圍太監宮女也齊聲道:“請娘娘擺駕回宮!”
賈元春雖還是不忍別離,怎奈皇家規範,違錯不得。又有一個昭容,像鬼一樣盯著她。實在拖延不得。只得狠心上輿去了。
賈母、王夫人等人呆呆的看著她的轎輦,直到遠望不見,諸人才將賈母、王夫人安慰、攙扶出園去了。
…………
於此同時,皇宮。
今兒個是十五宮宴。也叫百官宴。林如海也不可避免的到場吃宴。嘴裏嚼的是是皇上特別賞賜的,用來應景的粉團——是拿上好的酒水煮了的,用糯米麪包的白糖、玫瑰、核桃等餡的粉團,滋味別樣。非常美味。但是在林如海心裏,這絕對沒有回家和兒子一起吃的團圓飯好吃!
唉!林如海悄悄嘆口氣:這宮宴什麼都好,就是這點煩人!過年得進宮吃宴,十五得進宮吃宴,萬壽節也得進宮吃宴……什麼節日都得進宮吃宴!偏偏還推脫不得。最氣人的是,住在林家附近的官員聽說林如海進宮吃宴去了,還都個個一臉羨慕!林如海看著他們,心裏不住的哀嚎:我不想去啊!你們想去你們去啊!!我想在家陪兒子啊!!!但是肯定是不行的。歷來只有皇上不請的,沒有官員敢不到的。所以林如海還是腳步沉重的來了。
甩甩腦袋。把亂七八糟的想法甩出腦海。林如海夾起一個羊肉水晶角兒,小小巧巧的一個,一口咬下,鮮香無比。
林如海眯著眼想道:慕哥兒一定喜歡吃……
“……!”怎麼又想起他了?林如海放下水晶角兒嘆了口氣:兒啊!你可千萬別被外邊那些亂七八糟的狗男女勾搭走了啊!
與此同時,狗男女賈瑛:“……啊湫啊湫!誰在想我?!”
賈母憐愛的看了一眼賈瑛:“寶玉,是不是著涼了?快回去,讓晴雯給你煮熱熱的薑湯喝!”
賈瑛揉揉鼻子,心裏想我現在也太脆了吧?但是表面上還是應了下來:“誒!”但是我纔不喝那個破薑湯!
…………
話轉兩頭。話說賈妃回宮,次日見駕謝恩,並回奏歸省之事,龍顏甚悅。又發內帑綵緞金銀等物,以賜賈政及各椒房等員,不必細說。
——這是外人看來。
事實上,皇上也的確挺開心的。
自古妃嬪省親,從沒有不在白天的。古人說:“日為陽,夜為陰”;“人為陽,鬼為陰”;所以人晝出而夜伏;鬼晝伏而夜出。讓賈元春下午纔回去省親,就是想告訴賈家,你們在朕的眼裏跟一群死鬼已經沒有區別了!跟你們的“鬼妃”作伴去吧!!
——當然,這個意思賈家是猜不到的。也不會猜。
還有一點,因為都是白天省親,所以賈家人必定白天一大早就起來準備了。沒準一群人傻乎乎的站在門口,呆呆的曬太陽呢!嘻嘻。皇上一想到他們等了半天,然後發現賈元春根本沒來,待等晚上纔來的失望,和晚上熬夜的痛苦,皇上就忍不住“嘻嘻”的笑:快樂!真的太快樂了!!
這等於什麼,等於皇上戲耍了賈家,等於皇上勝利了!等於皇上和太上皇的權利鬥爭當中,勝利了!!這是賈家潰敗的一小步,卻是皇上勝利的一大步!皇上快樂的打了個哈欠。
又裝作好奇的樣子,問了賈元春省親別墅的樣式擺設。賈元春小心翼翼的,一一答了。
皇上偷摸著估算了一下,賈家修建這個別墅,少說也得花了三四百萬兩。賈家統共還有多少錢?又想起探子報的,賈家最近賣房賣地的事兒,捋了捋鬍鬚:看起來“耗其內財”的計劃已經達成了呢!現在只需要等著,賈家爲了錢然後做出各種昏頭的事就行了!
皇上微微一笑。
…………
同一時間。蓬萊殿。
床上懶洋洋的倚坐著一位披著長髮,身穿深棕色鑲邊,緋紅纏枝對襟中衣,配著大紅緞裙的女子,正在慢慢的拿著小盅子,小口小口的喝著熬好的燕窩。
左右都是伺候的宮人。但衣服打扮也沒有穿的像平時那麼嚴謹沉悶。畢竟——這可是元宵假期啊!太祖皇帝定下的,連皇上都不用上朝的元宵假期啊!!打扮那麼嚴謹幹嘛?!
但是和一派懶散的宮女們不同的是,底下跪著的那個身穿昭容女官服侍的人。如果有賈家的人在這兒,那麼他們一定可以一眼就認出來,這就是昨天晚上那個不給他們面子、跟個幽靈似的昭容女官。
那女官跪在地上不停的說:“娘娘……娘娘,我是真替你委屈啊娘娘!賈家實在太過分了!他們左一個‘有鳳來儀’,又一個‘天仙寶境’,這是把您置於何地了?!她是‘鳳’;是‘天仙’,那您又是什麼?!”
陳皇后拿著小勺子的手一頓,臉瞬間綠了。
女官抬頭看了看陳皇后的臉色。趁熱打鐵道:“娘娘……娘娘您是不知道,賈家人是怎麼說娘娘的……我都替娘娘委屈!”
“他們竟還敢妄議本宮?!”陳皇后不敢置信的問道。
“呵。”女官苦笑道:“何止呢!他們還……”
“還怎麼着?!”
女官心一橫,說道:“他們竟然還敢妄議聖上!”
陳皇后一臉不可思議:“這什麼可能?!……賈家人都瘋了不成?!”
“娘娘!娘娘我沒騙你啊!娘娘!”女官哭道:“在場有那麼多的宮女、太監,奴婢又何必撒這個一戳即破的謊呢?”
陳皇后想了想,覺得也是。但是心理仍然覺得不可思議:賈家怎麼敢?賈元春怎麼敢?!於是又問女官:“他們到底說什麼了?!說原話!”
女官道:“她們說:奴婢是娘娘派去監視貴妃的……天曉得娘娘只是一片好意!貴妃娘娘不日纔剛剛升上來,又被太后皇上責罰過幾回,娘娘一片好心,擔心她折損了皇家顏面,這纔派奴婢過去提點一二。可是……可是他們既然這麼說娘娘!說奴婢好像在監視犯人一樣……奴婢實在是替娘娘委屈啊!”
陳皇后的臉黑了下來。又道:“方纔你說,賈家妄議聖上,可有證據?”
女官抬起頭,堅定的說:“所有跟貴妃娘娘同去的太監、宮女都是證據!奴婢不怕和任何人對質。”
袁嬤嬤聽了半晌,才道:“那賈家人到底是怎麼說的?”
女官低頭道:“奴婢不敢說……”
陳皇后道:“說!本宮恕你無罪!”
女官這才顫聲道:“貴、貴妃娘娘說……說……”
“她說什麼?!”陳皇后臉都急紅了。她萬萬沒想到,不止賈家人作死,賈元春竟然也敢當眾下皇上的臉?!她不想活了不成?!!
女官結巴了一會兒,才下定決心道:“貴妃娘娘說……‘富貴已極,終無意趣’!”
“嘭!”陳皇后直接把手裏的盅子扔到了地下。唬的宮女太監們“嘩啦啦”地跪了一地。
陳皇后沒有空去理會他們,而是兩眼死盯著女官道:“賈元春當真這麼說?!”
女官哭著磕頭:“娘娘明鑑,奴婢不敢說謊啊!”
陳皇后被氣笑了:“好!好!好!好一個賈家!好一個賈元春!!奪了我的權,覷覦我的位,這也就都罷了。現在竟然還敢妄議皇家?!‘富貴已極,終無意趣’?哪裏就‘富貴已極’了?!還‘終無意趣’?!當個貴妃還委屈她了不成?!”
女官跪在地上不敢回話。
袁嬤嬤過來好生安慰陳皇后道:“娘娘彆氣了……氣壞了身子,可如何打緊?”
陳皇后委屈道:“可是賈元春和賈家這話,分明是怨恨皇上、怨視皇家!!”
袁嬤嬤又勸道:“可是娘娘,這終究只是一面之詞。不如我們再叫幾個宮人過來,一起對質。如果貴妃當真說出瞭如此大逆不道之話,娘娘在稟告皇上,處置了也不遲。”
陳皇后想了想,覺得也對。於是問女官道:“你覺得如何?”
女官一點兒也不虛:“奴婢任憑皇后娘娘處置!”
“好!”陳皇后起身,握住了女官的手,動情的說:“你受了這麼大的委屈,還要維護皇家顏面。你這個情,本宮記住了。你放心,本宮定然不會虧待於你。”
女官深深的低下頭,擋住眼睛裏遮不住的野心,低聲道:“願為皇后娘娘肝腦塗地,在所不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