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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玉經琢磨多成器劍拔沉埋便倚天

    香菱醒了過來。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個半舊的胭脂紅帳子。鼻子還能聞見四周若有若無的,來自薰香的香味。

    ——是個很陌生的地方。

    記憶漸漸回籠。

    香菱想起了自己再次昏迷過去之前,看見的笑的不懷好意的薛姨媽,和那個一直對她懷恨在心的苟兒,笑的得意的樣子。還有那個穿著打扮都讓香菱感到眼熟的人——大機率是個人伢子。而且還是最低等的那種人伢子——也就是專門往煙柳巷賣人的人伢子。

    人伢子裡,有什麼都賣的。也有專供一處的。比如腰上繫着一根綠條——這是專門往大家族賣丫頭的。要是晚上繫着一朵紅花,那就是專門往那花街柳巷之所賣姑娘的。平日裏,就算是大戶人家發賣丫頭,也斷斷然沒有往髒地方賣的道理。一般情況下,要麼是趕出去,找她家要賣身錢;要麼是賣給人伢子——當然,是綠條的那種。哪裏有人會這麼狠,生生的毀了一個姑娘一輩子?可是薛家做到了。她們真的夠狠。

    香菱靜靜的看向床頂。她早就該死了。苟且偷生了這許久,現在到了該還的時候了。如果是她一個人,沒準她會試著活下去。可是林大爺……林大爺說了,給她找父母的。笙兒也說,三姑娘給她說,林大爺找到她爹孃了。不日就上京和她團聚。

    多好啊……只是見不到了。香菱呆呆的想道:這麼多年沒見,他們會很想自己的吧?自己像條狗一樣活了那麼久,一點好處都沒有帶給爹媽。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讓他們臉上蒙羞了。

    香菱艱難的抬起手指,用力地拽了拽自己的腰間,露出了微笑:還好,還好!自己的汗巾子還在。把它搭上去,不過一時半刻,也就了結了。不必再在人間受罪了。

    香菱艱難的起身,解下汗巾子,搭上了房梁。就在這時,門“吱拗”一聲開了。

    封氏瘋了似的跑了過來,手裏端的粥也不管不顧的扔到了地上。她一把抱住了香菱,又感到恐懼,又感到後怕。她嘶吼道:“我的兒!你這是做什麼啊?!”

    香菱只當她就是女支院的鴇婆,奮力掙扎,啐罵道:“放開我!無恥下賤的東西!你奶奶就是死了,也絕對不會在這個腌臢地方,來給你賺那些陰間的錢!”

    封氏:“……”封氏呆滯的問:“英蓮,你在說什麼啊?娘、娘怎麼聽不懂啊?!”

    香菱啐罵道:“少裝好人!你以為你姑奶奶不知道你這兒是些個什麼貨色東西嗎?!”

    封氏一頭霧水,但還是給女兒解釋道:“英蓮,你誤會了……”

    正在兩人驢唇不對馬嘴的吵架時,那位帶領封氏等人上京的楊曉楊大人的妻室元貞在外邊聽見了,略加思索,便把這個誤會猜了個七七八八。元貞抿嘴一笑,推開門進來,解釋說:“香菱姑娘,想來你是誤會了。你且看看,這位太太你眼熟不眼熟?你再想想,她口中叫的‘英蓮’,你又知道不知道?”

    香菱這才認真的打量起封氏。

    眼前的婦人約有六十上下,滿頭白髮。眼角眉梢,都是歷經風雨的憂愁。可是要拋開那些皺紋、白髮,香菱隱隱約約的有了一個猜想。

    她不敢置信的看向元貞。元貞笑道:“看起來香菱姑娘還記得。不錯!這正是你母親甄封氏。今兒早上纔到的北京城。”

    香菱得到了確切的答案,又回過頭,顫抖的看向封氏:“娘?”

    封氏一把抱住了她,大哭道:“我的兒啊!我們娘倆終於見面了!我找你找的好苦啊!這些年你都上哪兒去了啊?!”

    香菱也也痛哭道:“孩兒不孝啊!娘,娘!女兒好想你……好想你啊!”

    元貞在不遠處靜靜地站著,並沒有打擾這對離別了幾十年的母女,在一起互泣互述的時間。她也是一個一歲多孩子的母親了。易地而處,如果她的孩子被人拐走了十幾年,幾死幾生才終於找回,她也會瘋魔的。所以她就站在那兒,靜靜的等她們母女哭完,等她們自己平靜下來。

    封氏和香菱哭完,各自都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了。香菱身上畢竟有傷,封氏就讓她先好生休養。自己去給她做她小時候最喜歡的豬油年糕吃。

    香菱依依不捨的送別了母親。

    待封氏走後,元貞才上前,給香菱掖了掖被角,笑道:“你先休息吧。這裏很安全,你不必害怕了。”

    香菱握住她的手,急切的問道:“姐姐……姐姐!是林大爺和三姑娘幫我出來的嗎?”

    元貞詫異道:“三姑娘?什麼三姑娘?三姑娘是誰?難道……”元貞打了個激靈:“公子被人拐了?!哎呀呀!”元貞猛的拍大腿:“這可如何是好?!我們可怎麼跟老爺交代啊!”

    香菱懵圈了一會兒,意識到這是林慕父親給林慕的人手。而且看上去好像……不太喜歡三姑娘?香菱唯恐自己給賈瑛惹了禍患,連忙補救道:“三姑娘好心,求了林大爺要林大爺救我出來。所以我才問的……姐姐可千萬不要多想啊!”

    元貞這才鬆了口氣:“還好還好……要是出來一次連公子都被人拐走了,我們這些人還有什麼臉去見老爺?”

    香菱:“……”心虛JPG

    元貞鬆下了那口氣,就有心思關心病弱的香菱了:“甄姑娘,你還好嗎?”

    香菱點頭:“多謝姐姐,我一切都好。”

    元貞點點頭,又試探的問道:“我剛纔看見,甄姑娘彷彿要自盡?”

    香菱不意她會突然提起這個,嚇了一跳。急忙道歉道:“抱、抱歉!我之前看見那個人伢子,是專門……總之是我誤會了!我向林大爺和姐姐道歉!”

    “誒!妹子,我不過是隨口一問,你又何必認真?”元貞拍了拍她的手,道:“我沒有責備你的意思。只是想跟你說幾句過來人的心裏話。”

    “姐姐請講。”

    元貞道:“什麼時候都不要輕易放棄自己的生命。沒準兒啊,你想要的,就在下一刻等著你呢。你要是沒了,可就什麼都沒有了。從前吃的那些苦、受的那些罪,也就都一筆勾銷了。你甘心嗎?”

    香菱搖搖頭。

    元貞釋然的笑著說:“那就不要再輕視自己的生命了。”

    香菱低低道:“姐姐,不是我輕視自己。而是如果真的……我還不如死了乾淨。”

    元貞勸道:“妹妹,姐姐再說句掏心窩子的話告訴你。人死了,可就真的什麼都沒了。活著。只有活著纔能有希望。你可能覺得我站著說話不腰疼。這樣吧,我跟你說個故事。

    故事發生在十一年前,那年我纔剛十六歲。說句不客氣的話,我那時真是花似的年紀。論容貌,整個姑蘇,我談不上數一數二,但也是少見的美人了。媒人幾乎踏平了我家的門。那時我爹孃給我定下了一門親事。對方是從七品承宣布政使司理問所副理問的兒子。雖然現在跟著老爺覺得從七品不高,但是那時覺得從七品的兒子就是天降神子了。我當時高興的了不的。開開心心的給自己縫製嫁衣。可你也知道,我們窮苦人家的姑娘,哪能跟大戶人家似的,整日不出門在家裏呆著呢。所以那天我爹出去耕地,我娘就做好了吃的,讓我給我爹送去。我也不慌,這路我是走熟了的。可就在這我走熟了的路上,出了大事了。我們姑蘇有個有名的紈絝,是一個監生的獨子。他姓李,叫李夠。我們都叫他李狗。他早就看好了我每天走的路,埋伏好了調|戲於我。我奮力反抗,拿著熱湯潑他,還拿著路邊的石頭給了他幾下。把他臉都砸破了。血‘嘩嘩’的流。我趁機要逃走,不想他說我逃不過他的手掌心。還說要我全家人一起倒黴。我想著,既然已經結了仇,索性得罪個乾淨。免得死的不明不白的,還要被他們潑髒水。我就去敲了堂鼓,狀告李狗。審案的,就是現在的蘭臺寺大夫——林大人。

    林大人人很好,問清了我事情的始末,就叫人去拿了李狗來。李狗被抓來的時候還滿臉血,更加驗證了我的話。

    堂上,那個李監生步步緊逼,非說老爺是收了我的賄賂。還說是我先勾|引他兒子不成,然後懷恨在心打傷他的。呵呵,可笑。老爺根本就不搭理他。也就周圍那些沒腦子的東西,在那兒說三道四,亂嚼舌根。他們就真的不怕天打雷劈,讓他們全家不得好死?

    念在我是個女子,老爺叫了我爹媽來。但是我萬萬沒想到,我爹媽就跟那些蠢人一樣,來了就給了我一巴掌。說我敗壞門風。”

    “……?????”元貞的臉上此時涌起了不可思議,好像看見了阿凡提拉著哈利波特跳草裙舞一樣費解:“你知道嗎,我爹媽說我‘敗壞門風’?!我以為他們不知道事情始末,被人給誤導了。我跟他們解釋,說不是我敗壞門風,是那邊那個王八蛋,他不做人。我打傷他之後來這兒告官的。老爺在上邊也替我作證說:‘正是。’

    結果你知道我爹媽什麼反應嗎?我爹竟然‘啪’的給了我一個嘴巴子,說出這種事很有臉嗎?怎麼能說出去呢!我娘也哭著說我這輩子毀了,罵我腦子有病。我:……?????爹孃你們是不是搞錯了?我說‘他辦了壞事,憑什麼要我替他兜著?!’我娘說出了這種事就是女孩子吃虧,你也不看看周圍的人都怎麼說你的!周圍人也都跟著起鬨,說我‘殘花敗柳’,說我不該自己出門,說我穿的太鮮豔了……總之說什麼的都有。就是沒有說我句好話的。好像被調|戲都是我的錯了似的。我跟我爹孃說他們什麼愛說什麼說什麼,一群沒腦子的玩意,傲因遇見他們都得活活餓死。

    我爹孃不聽。賠著笑臉跟李監生說,要不讓李狗把我抬進去做個通房,這事就這麼了了算了。李監生不幹,我也不幹——當然了,前者不干我爹孃就沒法了。我不干他們連看我一眼都不看。上頭的老爺也說,這是犯罪。已經不是我們兩家能決定的事了。讓我不要害怕,如實說來。我爹孃看著我,非要我說是胡編的。我:‘……我纔不是編的!他,那個王八蛋調|戲我!’我爹媽罵我,老爺袒護我。說我說的好,還說受害者本就沒罪。讓周圍的人不要強加給我罪。

    後來,老爺判了那個浪蕩子一百大板,打去了他半條命。又下令讓他流放三千里——嘿嘿,後來有人告訴我,那個混蛋去跟猴子搶香蕉了!哈哈!”

    元貞笑了一會兒,又道:“但是你別看我贏了官司,但我爹孃容不了我了。說要一根繩子勒死我,以保全我家的名聲。我不!我絕不!憑什麼?!錯都是那個王八蛋的,結果他不會捱了幾板子流放了,我這個受害者卻要以死謝罪?憑什麼?!世上還有天理嗎?!我跑了。連夜跑的。雖然後來又被抓了回去,要強制性的勒死我。

    但是老爺掛念著我,讓人來看看我。這才把我救下來。我爹孃說,要是老爺不嫌棄,就讓我伺候老爺。那來人都無語了。他說你就別做夢了。老爺和夫人感情好著呢。不過倒是可以讓我進府做個繡娘。我爹孃說行。怎麼着都行。來人就給了我爹媽二十兩銀子,說就當買下我了。後來的事你就知道了?來的人姓楊,就是我現在的丈夫。我們成親八年了。有了一個一歲的孩子。有時想起那時候,恍若隔世一般。所以妹妹啊,幹什麼都別幹傻事。人沒了就真的沒了。我那時要是真一根繩子吊死了,還會有現在嗎?不可能的。”

    香菱聽的滿臉是淚,用力點了點頭:“姐姐,我懂了!日後不管怎樣,我都不會再幹傻事了。”

    “好妹妹。”元貞摸摸她的頭。

    門外,封氏看的淚流滿面。心裏再次由衷的感謝著那位“林大爺”和他的家人。謝謝他們在救了自己女兒的身之後,還救了自己女兒的心。

    ………………

    賈瑛面紅耳赤的坐在軟榻上。恨不得時間迴流了纔好。鬼知道古代還有個說法是“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後”。出處不重要。你只要知道是女子給情郎纔會繡香囊就行。啊呸!他纔不是說自己是女子呢!

    賈母看著臉紅的孫女,和笑著的外孫,覺得這簡直是上天都在幫助自己啊!看,這明明就是“郎有情,妾有意”啊!這都不成,那什麼會成?賈母美滋滋的看向他們,內心充滿了“我粉的CP成真了”的喜悅。

    賈瑛被她們看的臉熱。索性躲去了角落——當然,沒有忘記自己的好夥伴林某人了。

    賈母忍不住快樂的笑了。然後叫過來三春:“來來來,到老祖宗這兒來!老祖宗考考你們功課!”眾人知道,考校功課是假,撮合瑛慕纔是真。但是誰會跟領導過不去呢?於是都當做沒看見,熱熱鬧鬧的圍了過去。

    角落裏,賈瑛也不知道該說什麼,低著頭擺弄著荷包。

    ——自己真是越來越奇怪了。賈瑛想道。

    “三姐姐,”林慕開口,給了他一個好訊息:“菱花我摘回來了,也找到她的藕根了。”

    “???”賈瑛一臉懵的看向林慕。

    林慕衝他眨了眨眼睛。

    猛然明白過來的賈瑛:“!!!”賈瑛激動的說:“真的……是真的嗎?!”

    “當然。”林慕笑道:“我幾時騙過三姐姐?”

    “說的就跟你少騙我了似的……”賈瑛嘟囔道。

    林慕看著賈瑛的臉頰,忍不住微笑了起來。

    賈瑛嗔了她一眼,沒再理她。

    林慕看了他一會兒,又道:“笙兒的傷快養好了吧?你想好她的去處了嗎?”

    賈瑛茫然的搖搖頭。

    林慕道:“你若不想留她,就讓她和……做個伴,一起回金陵吧。”

    賈瑛愣了一下,點頭道:“也好!我一會兒就把人給你送去。”

    林慕道:“直接送到二門吧,我直接讓人把她送去那兒。”

    賈瑛爽快點頭:“行!”

    …………

    晚上,告辭了賈母,林慕回到了自己的住所。恆志竟然也在。

    林慕看著他問道:“招了沒有?”

    恆志躬身道:“回稟爺,還沒有。那群刺客都是死士。用遍了刑罰也不肯開口。我們的人正在抓緊審訊。”

    林慕點點頭:“看起來也不是一無所獲。能養得起死士的人,天下屈指可數。順著他們的身份,以及那幾個被端掉的站點的線索往下摸,一定能找出蛛絲馬跡。以及,”林慕正色道:“爹爹不日即將上京。我猜那群人既然三番兩次前來刺殺於我,那必定會更加想要在路上對爹爹動手。你安排下去,務必要讓爹爹在一路上安全無虞。”

    “是!”恆志嚴肅道:“我這就下去安排!把老爺一路上要經過的地方都插上釘子侍衛,只要他們敢動。必定會抓住他們!”

    林慕拍拍他道:“你做事,我放心。去放心大膽的幹吧。”

    恆志領命而去。

    林慕又叫離墨:“離墨,去放出風去。就說那群死士有人禁不住酷刑,已經吐出了些許實話。但放不下心,一定要我後天親自去還肯說,我已經答應下來了。”

    離墨愕然道:“爺……爺您這是打算親自做餌?”

    林慕道:“眼下我和爹爹他們肯定會選一個進行瘋狂攻擊。端看我的威脅大,還是爹爹的威脅大了。只要我放出風去,提高在他們心中的威脅度,那爹爹就相對安全多了。”

    “可是爺你……”

    “我沒事。”林慕道:“我會武。又早有準備。他們奈我不何。爹爹一路上京,再防也防不到哪兒去。還不如我把他們的目光吸引過來,藉機抓他們尾巴。”

    離墨遲疑了半晌,也沒有吭氣。林慕安慰他道:“離墨,你怕什麼?我們在京中這麼久,早就安排佈置好了。若是這樣都能讓我被刺死,那不如趁早買了棺材躺平等死更好。”

    離墨這才下了決心,躬身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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