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二章:始作俑者,其無後乎
家丁甲打了個哈欠。
“今兒老爺又被那位許大人請去遊湖了,我琢磨著沒個三兩天估計也回不來。今兒我們就早早的關門打牌去,晚上估計也沒事了。”
家丁乙猶豫著問道:“可是……若是有人偷襲,那我們可該怎麼辦?!”
家丁甲狠狠的嘲笑了他:“誰?誰敢在金陵的地界兒上,偷襲我們譚家?!我說小乙啊,你就算是杞人憂天,也得沾點實際吧?!”
家丁乙想了想:“好吧……那我們去打牌?”
“走著!”
家丁甲、家丁乙和另外幾個人,高高興興的,就勾肩搭揹着走了。
在牆角下的黑衣人見狀,不僅勾起唇角,輕笑了一下。然後示意後邊的人,緊緊跟上。
…………
“許大人,我敬您一杯!”
一個高檔的房間裡,譚婪拿起酒杯,笑呵呵的敬起了那位天使許大人。
寂靜的夜空,突然劃過一道光亮。是有人明天要結婚了嗎?怎麼突然放起了一道紅色的煙花?!
“許大人”看了一眼煙花,勾唇一笑。然後一反常態的推開了敬到面前的酒:“譚老爺,這事倒不忙。不如我們先說些什麼吧。”
譚婪愣了一下,一絲不妙的感覺涌上心頭,又被強行忽略。他強笑著問:“大、大人,您要說什麼?”
“許大人”搖搖手,笑道:“不是我要說些什麼,而是在場的諸位要說些什麼!——甄應嘉、譚婪、季杜——還有在場的諸位,不如說說你們是怎麼聯合起來弄虛作假,為害一方的吧!”
甄應嘉臉色一變,一下子站起來勃然大怒道:“許秋,你這是什麼意思?!我甄應嘉是上頂天,下頂地的……”
“好了!”“許秋”笑道:“程大人,這個話,你還是用來騙你已經死去的太太吧!本侯對你的話,可是一個字都不信的。”
甄應嘉勃然變色。
不明就裏的眾人,還在問:“許大人,您是不是搞錯了?!這位是甄應嘉甄大人啊!”
“是嗎?”“許秋”很“驚訝”的問道:“程懷,你的名字原來是叫甄應嘉嗎?是不是這層面具帶太久了,你都忘記你的本名了呢?!”
甄應嘉慌亂的拂去臉上的汗:“本官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本官……本官還有公務,先行一步了!”
說著,就急衝衝的要邁步離去。
“許秋”把玩著酒杯,嘆息著笑道:“程懷,事到如今,你以為你還走得掉嗎?”
話音未落,就見不知道從哪兒,涌上成千上萬的兵士,他們彎弓持劍,殺意盎然。
唬的甄應嘉退後幾步,指著“許秋”氣急敗壞的說道:“許家小子!你怎敢如此無禮?!”
許秋挑起眉頭,笑了一下。
甄應嘉突然反應過來:“不對……你不是許秋!你是誰?!你怎敢冒領欽差之名?!”
這位天使大笑:“‘許秋’是假,天使倒是真!在下明昭侯林慕,奉旨督查‘瀟湘散’一案!——程懷,你還記得‘瀟湘散’吧?!”
甄應嘉,不。應該說是程懷了。
林慕這話,唬的程懷一連退後幾步,滿臉驚恐的大叫道:“你……竟然是你!——你就是那個姑蘇的林如海的兒子!”
林慕冷笑著看向他:“不錯!天使你死於我手!”
程懷自知,自己落於他手,就斷斷然沒有活著出去的道理。於是乾脆心下一橫,拔出佩劍刺向林慕。
他心想:我就是死,至少要拉他做一個墊背的!
卻不想,林慕不慌不忙,退後幾步,然後身子微微一側,右手一把握住程懷的手,使了一個“抓腕擰刀”,奪下了程懷手裏的劍。又趁機左手抱拳,一拳打在程懷的肚子上。
林慕常年習武,是能在戰場上穿著幾十斤的盔甲揮著幾十斤的大刀都如臂使指的人,她的一拳,可不是常年養尊處優的老程懷可以承受住的。
程懷當場撲街,倒在地上像蛆一樣的蠕動。
離墨等人拿了刀,雙眼血紅,恨不得現在就剁了他。
林慕制止了他們:“他反正已經落到我們手上了,你們還怕沒有機會教訓他嗎?!”
又冷笑道:“程懷,我不殺你。人死了,纔是真的一了百了。我要你活著,我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又蹲下來,在他耳邊道:“就像,我娘他們被你害死之後,我們帶著痛苦活的每一天一樣。我要你,把我們這上千天的痛苦,一天一天的全都還回來!!”
說著,又叫兵丁把他們都擒住,扔進了地下修建的暗獄裏。
…………
監牢,尤其是要關押林慕殺母仇人的監牢,你覺得環境能有多好?
陰暗蔽塞,水氣森森。
監獄裏所有人都不敢閉眼,生怕從哪裏鑽出一隻老鼠,咬了自己。
一宿熬下來,精氣神都去了大半。
而林慕這一宿也沒睡好。她激動的在床上不停的翻滾著。數年的籌劃,精心的準備。她忍著時時刻刻想要殺了程懷的心,和他虛與委蛇了那麼久。現在,他終於落到了自己的手上。生殺予奪,皆在己身。
現在只要林慕說一個“殺”,那麼她幾十年的仇恨就可以就此了結。
不過,那樣實在太便宜他了。
林慕要的,是他生不如死;是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苦痛。
雞叫了。
林慕起身,她企圖強行按耐住自己的殺心,但是她發現,她按不住了。現在的她,就像一個終於找到爆發點的氣球,渾身都是殺意。
只要別人輕輕的一戳,她就真的會爆炸。
……這不行。
林慕告訴自己:這樣子太不冷靜了。她要從程懷嘴裏掏出的東西還有很多,程懷絕不能就這樣死了。冷靜……冷靜!
爲了冷靜,林慕沒有選擇先提審程懷,而是先提審的譚婪等人。
譚婪等人是壞,是毒,是蠢。但是不得不說,他們的愚蠢,他們的負隅頑抗,讓林慕慢慢的冷靜了下來。
直到林慕覺得,她徹底冷靜了,她現在不會被程懷激怒,在一時氣憤之下,做出什麼不可挽回的事情之後,她才叫人,提審了程懷。
程懷的狀態很不好,非常不好。
——昨兒爲了不叫程懷在監獄裏自殺,獄頭卸去了程懷全身的關節。今兒早上提審的時候,才重新給他裝上。
程懷軟趴趴的趴在地上,林慕看著他,平靜的問:“程懷,你的同夥都已經認罪,你還要負隅頑抗嗎?!”
程懷趴在地上笑道:“林大人,還何必再騙我呢?你我之間有殺母之仇,我落到了你的手上,難道還能活著出去嗎?”
林慕看著他,平靜的笑了一下,說:“你的確是不能活著出去了。可是你的兒子呢?怎麼,你還真打算和那位大師說的一樣,來個‘始作俑者,其無後乎’嗎?!”
程懷僵了一下,半晌驚訝道:“你、你……你既然連這個都查出來了?!真厲害啊……不過,”程懷惡意滿滿的笑了一下:“不過任你現在的情報網再厲害,你也沒法讓你母親妹妹,死而復生了吧?!”
“你!!”離墨等人氣的刀都拔出來了。
林慕叫住他們,笑著跟程懷道:“程懷,你又何必想著激怒我?我說過,要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又怎麼會在一時怒氣之下,就殺了你呢!”
程懷看著她,啞然:“這……這就是林慕嗎?你和你父親真的不一樣……”
林慕笑道:“這有什麼?父親和兒子不一樣的多的是。畢竟我也沒有聽說過令尊,是個殺人不眨眼,吃人不吐骨頭,可以一把火燒死自己的父母都心安理得的人渣啊!!”
程懷被踩中痛腳,表情一下變了:“你、你在胡說些什麼?!”
“是不是胡說,”林慕悠閒的笑道:“程懷,你心裏難道不比我清楚?!”
程懷的額頭上滴下汗水。
林慕看著他,身子前傾,就好似只是單純的好奇一樣的問他:“程懷,你害死你的親爹孃,害死你的患難之妻,害死你的親生骨肉,害死你的街坊四鄰,鄉里鄉親,才終於得到了這個體仁院總裁的位置。但是我很好奇,這些年,你過的快活嗎?你的夢裏有沒有夢見過,那些被你害得枉死的人?!”
程懷看著她,突然發瘋似的往牆上撞去。旁邊的離墨眼疾手快,一下用刀鞘把他砸回原地。
林慕看著他笑:“看起來,你這些年過的似乎也不快活呀!”
程懷“嗚嗚”的哭著吼道:“你殺了我吧!你殺了我吧!我不想活了!!”
林慕說:“可以。”
——“程懷,你想死,我可以成全你。”
“但是,你必須說出我想知道的東西。——你明白嗎?”
“……”
程懷沉默了許久,才啞聲開口:“我知道你想問什麼。但是……”程懷抬起頭:“你確定你真的要問嗎?”
林慕道:“我追了這件事四年。整整一千兩百多個日夜,我都和我的手下一直在追。現在我好不容易觸控到了真相,你竟然問我要不要知道?!”
程懷低頭,笑了一下:“你知道了又怎樣?還不是白白的痛苦罷了。”
林慕冷笑:“痛不痛苦,那是我自己的事情。怎麼,程懷你什麼時候成了聖人,還會為你的敵人著想了?!”
程懷怔了一下,大笑道:“是啊!我不是聖人,甚至連個好人也算不上……但是、但是!”程懷哭著道:“你知道嘛,這一切,並非我所願啊!我只是……只是想過幾天好日子而已,難道這也有錯嗎?!”
林慕道:“想過好日子沒錯。但是你殺父弒母,毒妻害子,濫殺無辜,以人命來謀求富貴,這就是大錯特錯了。——程懷,你不要總是做出一股無辜的樣子。你要知道,你到今天,還可以在這裏和我廢話。可是被你害死的那些人,他們連屍骨都早已和泥一起,埋到地下了。他們當中,不乏懷有身孕的女子,以及幼小的孩童。你是冤枉的,難道他們就是罪有應得的嗎?!”
程懷沉默了特別久,才啞聲道:“不管你信不信,其實一開始,我並沒有想害死他們……
……那是貞昌五年,我被父母送到我們當地最大的藥鋪‘馮氏藥鋪’,給藥鋪掌櫃當徒弟。說是徒弟,其實學過藝的都知道,那就是長工。髒活累活,什麼都得我幹。喫喫不好,穿穿不暖。那年我才六歲。
六歲的孩子懂什麼?一直哭著要回家找爹孃。藥鋪掌櫃見了,就叫人把我送了回去。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捱打。
我是父母的獨子,又是老來子。平日裏就算我爹孃不吃,也要想辦法叫我吃飽了。所以我從來沒有捱過打。只是那一次,我爹聽了那位師兄的話,當時就給了我一巴掌。說我既然被送到了藥鋪,那麼生是藥鋪的人,死是藥鋪的鬼。叫我滾出去。
我當時都傻了。玩命的拽著我爹孃的衣角,使勁的哭。期望著他們心疼,他們重新把我抱回去。
許是看我哭的太慘,那位師兄跟我爹說:‘這孩子太小,可能還離不開爹孃呢。您也知道,藥鋪裡看病,講究的是個清淨。他這麼哭,我們還怎麼做生意?——求求您老行行好,就別再為難我了。’
我爹孃無奈,才答應把我留下。
我以為,噩夢就這樣結束了。我還是家中的那個老么,有爹疼,有娘愛的寶貝疙瘩。
可是晚上吃飯的時候,我爹跟我說:‘明兒我和你娘,就把你送回去。以後不許再任性了,要聽師傅的話!’
我耍賴說:‘我不去!我不去!我死也不去!’
我爹氣急了,找了笤帚就要打我。
我娘趕緊去攔,我爹就拿笤帚指著我說:‘你不去學,你將來吃什麼?!難道要和你爹媽一樣,每天苦哈哈的給人陪著笑臉,賺個三瓜兩棗回來和老婆兒子一起喝稀粥嗎?!’
那時我說:‘對!我寧願喝家人一起喝稀粥!’
我爹氣瘋了,又要打我。我娘卻摟著我,一下子哭了。”
說到這,程懷擦了擦眼角的淚水:“你不知道我娘,所以你不懂。我娘是那種特別能吃苦的女人。原來有一次,我們那兒有人辦紅白喜事,請了她去做飯。然後因為前邊催的太急,所以我娘一著急,不小心把左手中指……把左手中指的指尖都切下來了一半……”說到這,程懷哽咽的說不出話來。半晌,他才重新講道:“結果那家嫌棄我娘弄髒了菜,說好的酬金,愣是就給了一半。我娘拿著錢回來,手指還往下滴著血。我爹嚇壞了,叫她去看大夫,我娘說:‘不就一點小傷嘛,浪費那個錢!再說了,就是花了錢,這也長不出來了……’說著,又笑眯眯的跟我說:‘伢,娘賺錢了。回頭給你蒸包子吃!’……”
程懷又哭了好久,才哽咽著說:“後來,因為她的手指沒有及時醫治,左手的整根中指,全都感染了。基本都廢了。
就算這樣,我娘還是硬撐著,出去給人家紡織賺錢……那年的日子真苦啊!我要是當年有現在萬分之一的富貴,該有多好!”
林慕又沉默著,嘆了口氣。
她不懷疑當年程懷的孝心,正如她也不懷疑後來的程懷的惡毒一樣。人都是會變的。當年那個只希望和爹孃一起吃窩頭的孩子,最終變的面目全非。
程懷哭了很久,才啞著嗓子道:“總之,我就沒見我娘哭過。所以一見她哭,我就慌了手腳,趕緊去擦我孃的眼淚。
我娘哭著抱著我說:‘伢!爹孃沒本事,沒法給你好的生活。但是現在的日子過得實在太苦了……只是你還小,不懂罷了。伢,你去學門手藝吧!娘不求你和馮掌櫃一樣,走到哪裏都被人尊敬。但是至少不要和你爹孃一樣,一輩子被人嘲笑輕賤,連個包子都不能給伢買啊!’”
“你答應了?”
“我答應了。
我太怕我孃的眼淚了。你知道嘛,她哭起來,我感覺天都塌了。我不想她哭。我琢磨著,不就去藥鋪幫忙嗎?我去。我娘話裡對馮掌櫃的憧憬,也讓我想:我也要像馮掌櫃一樣厲害,讓我爹和我娘吃香的,喝辣的!
我再回去,馮掌櫃不願意收。我爹就跪在地上給他磕頭,一聲一聲砰砰的響著。
……你們都不知道,那時候,我有多恨馮掌櫃。
我恨他冷酷無情,恨他薄情寡義,也恨他虛偽做作……總之,我恨他。
也許是被我爹磕頭給磕動了,馮掌櫃最終還是收下了我。呵。虛偽的騙子,偽善的小人。裝模作樣,他不得好死!”
林慕忍不住打斷他:“程懷,你要搞清楚。第一呢,人家並沒有強迫令尊磕頭。本事是人家的,他不願意教了。是令尊強求著他教的。你有什麼立場恨人家?”
程懷惡狠狠的看著她:“總之,他們馮家人就該死!”
“……emmmmmm,好吧。就算馮掌櫃得罪你了,馮相月——你的妻子,她又哪裏得罪你了?!”
“……”
“說話!”
“……她沒得罪我,是我對不起她。
——自從我重新回了馮家藥鋪之後,我就玩命的學著,發誓將來要搶走馮家所有的生意!
為此,我改變了很多。”
“比如呢?”
“比如……性格吧。我原先的性格,是很內向的,也不喜歡和人說話。可是後來我發現,當大夫,也要有良好的溝通能力。所以我開始學著村裏的讀書人那樣溫和的笑,和他們心平氣和的溝通著。果不其然,村裏對我的評價也是越來越好。甚至就連馮軒(馮掌櫃)都對我刮目相看。他還特地送我去上學。他說沒有文化的人,是沒法在這個領域得到深造的。我說,我不能去。我爹孃還等著我拿錢回去吃飯呢。——因為那年,我爹孃因為長時間的勞作,身子已經不行了。馮軒去看過之後,說要他們臥床靜養。所以家裏的金錢來源全都落到我身上。馮軒為此,還給我加了工資。所以我說我不能去。我爹孃罵我,讓我趕緊滾去上學。說家裏還有錢,說我只要好好讀書,他們就是死了也能閉眼了。這我哪能幹?所以我就由著他們罵。這時,馮軒假惺惺的說:‘你去吧!上學的錢我給你掏,你爹孃我也給你養著。別有壓力,這些錢權當我借你的。’”
“這他對你不是很好?”
“那是他借我的!”
“……”林慕一頭黑線:“你還真是好意思說呢!”
程懷好像也知道自己的話扯淡,不禁紅了臉。但是還是硬撐著道:“總之……總之後來我去上學了。然後後來我發現,搶一個偽君子藥鋪的生意,實在太難了。這個世道都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我要是搶他的買賣,是會被唾沫星子淹死的。為此,我很是發愁,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很迷茫。不知道該怎麼辦纔好。
這時,相月出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