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掌櫃不是晴雯想象中那種看上去就特別陰險狡詐，或者是個肥頭大耳的土老財的樣子。

    而是長得和他的聲音一樣，清和消瘦，文質彬彬。

    楊掌櫃生得一張鵝蛋臉，瘦高個；肩膀頗有些瘦削，有著一臉化解不去的淡愁。是一個有些男生女相的中年人。

    頭上用一根青色髮帶束住了滿頭青絲；身上穿著一件青色綢緞竹葉紋的長衫，腳下踏著黑色的鞋子。腰上繫着墨色的腰帶。配著一塊白色的玉佩。

    晴雯看見他，不由呆住了：這這這……這人怎麼和自己長得這麼像？！

    楊掌櫃看見她，也不由的落下淚來。

    然後反應過來晴雯看著他呢，於是忙擦乾眼淚，過來撐出一個笑，然後說道：“姑娘，你醒了？身體感覺還好嗎？”

    晴雯呆呆的點了點頭。

    楊掌櫃看著她的樣子，又不由的哭了：“你和你娘……和你娘長得真的好像……”

    旁邊的人看他們一個哭，一個傻。忙過來勸：“楊掌櫃，快不要哭了！父女重逢，這可是大喜事啊！——所以您又哭些什麼呢？！”

    “父女重逢？”晴雯呆滯：“你是我爹？！”

    楊掌櫃哭著點了點頭。

    晴雯：“……”

    晴雯問楊掌櫃：“你有什麼證據嗎？”

    楊掌櫃想了想，從桌子上拿來一個碗，又倒進去些水。然後拿過來道：“我們滴血認親如何？”

    晴雯贊同：“好主意！”

    於是楊掌櫃摘下發簪，用髮簪的尖尖，刺破了自己的手指。鮮血順著他的手指，滴入了碗中。

    晴雯接過髮簪，重複了他的步驟。

    然後兩個人四隻眼，死死的盯著碗裡的鮮血。

    只見鮮血在水中漫舞著。然後慢慢、慢慢的，融合到了一起。

    楊掌櫃鬆了一口氣，然後一下哭出聲來：“我兒……”

    晴雯看著碗裡的水，又看了看跟水做的似的便宜老爹，嚇得慌了手腳：“你你你……你不要哭啊！！”

    楊掌櫃被她這麼一安慰，哭的更兇了。

    晴雯：“……”我老爹的性子，怎麼和我一點都不一樣？！

    楊掌櫃抽抽噎噎的說：“你知道嗎？你娘在的時候，就最怕我哭。她常說，‘人活一輩子，就要瀟灑肆意纔是。若是覺得有什麼不公，那就大膽的說出來。哭哭啼啼的，又有些什麼用？！’”

    晴雯拍著腿讚賞：“正是這個道理！”說著，晴雯又有些忐忑的揉著臉問：“那我娘人呢？！她為怎麼不來見我？是我哪裏讓她不滿意了嗎？！”

    楊掌櫃愣了一下，搖搖頭：“不……你很好。你娘在天上如果能看見，也會很滿意你的……”

    “啊？！”晴雯呆住了：“她、她已經沒了嗎？……”

    楊掌櫃擦乾眼淚，接過晴雯手裏的碗，把它放回桌子上之後，開始跟她講，從前發生的所有事情。

    “我姓楊，名叫楊霽月。你娘姓李。是京城大戶人家的小姐。名叫淑華。你的本名叫做楊雯。”

    晴雯：“？？？李淑華？！是那個曾經的國子監祭酒李固的妹妹嗎？！”曾經差點嫁給老爺當了太太的那個？！

    楊霽月驚訝了：“你也知道她？！不錯！就是那個淑華。現在的賈家珠大奶奶，就是她的侄女。”

    晴雯：“……”這個世界可真TM小。。。

    楊霽月看見她的臉色，不免問道：“雯雯，你這是怎麼了？可是有什麼不妥嗎？”

    晴雯乾巴巴的笑道：“……哈。哈哈！沒、沒什麼不妥！我就是驚訝……驚訝而已！”

    楊霽月狐疑的看了她一眼，但還是接著說道：“我當年，是一個書生。但是無奈運氣不好，三番五次也沒有考上舉人。

    按理說，我這種身份，本來也是配不上你母親的。但是無奈你母親命不好。本來她都快要議親了，結果出去遊玩的時候，突然天降大石，把她的腿給……

    因為這件事，當時和她議親的那方，火速退婚了。”

    晴雯心裏想：這個我知道！太太還承認了，那件事是她搞的呢！

    “就這樣，她一直到十七歲，都沒有能嫁出去。

    恰巧那年，我進京遊玩，和她大哥——也就是你大舅舅李固，一見如故。”

    晴雯：“……”

    “並且透過你大舅舅，我見到了你母親。對她一見鍾情。

    既然心悅於她，那麼我自然就上門提親。

    你母親對我也……”楊霽月羞澀道：“對我也還算滿意。所以，我們就成親了。

    並在十五年前，生下了你。

    可是十一年前，你四歲的時候，發生了一件大事，直接導致了我們骨肉離分。

    那年，你纔剛三四歲的年紀。冰雪聰明，嬌憨可人。附近的鄉里鄉親看見了，就沒有不羨慕我的。

    我當時也是志得意滿。嬌妻在側，女兒在懷，我覺得人生也沒有什麼遺憾了。

    可是變故就出在那年。

    當時，我記得是六月。正巧趕上杭州的芙蓉花早早的就盛開了。所以杭州知府就組織舉辦了一場‘芙蓉節’。

    當時正巧是你四歲的生日前夕，況且金陵和杭州離得又不遠。所以我就帶著你娘和你，一起去了杭州。

    卻不想……”

    楊霽月落下淚來：“卻不想那場芙蓉節上，竟出現了刺客。

    混亂之中，你娘和你都被推下了水。我拼死抓住了你娘，卻因為臂力不足，和她一起落入水中。

    ……後來，我們飄到蘇州邊上。是當時姑蘇的知府林海林大人，他救了我們。”

    晴雯：“！！！”晴雯驚呼：“林海？！兒子叫林慕的那個林海嗎？！”

    楊霽月點頭：“不錯！看來你也是聽說過侯爺和世子的。”

    晴雯：“……”我何止聽說過，我還見過呢。。。

    晴雯不可置信問：“是他們救得爹孃嗎？”

    楊霽月點頭：“正是他們！當時侯爺——也就是原來的林大人。他的夫人還沒有死。侯爺帶著夫人，和當時年紀尚幼的世子、姑娘一起在湖中游玩。不想遇見了我和你娘從上流飄了下來……所以他們救了我們。

    但是你娘自從腿斷了之後，身體本來就不好。又因為在水裏飄的時候過長，加上……加上對你的擔心，不到一個月，就一命嗚呼了！”

    晴雯聽了，也忍不住流下淚來。

    楊霽月又道：“你娘死後，我萬念俱灰。只想隨著她一起去了。侯爺——他當時還是林大人呢。他勸我說：‘你沒了妻子，可還有女兒。你難道忍心，叫你女兒成為孤兒嗎？！’這才勸住了我。從此，我就在林家做了個管事。後來林大人給我提了個職，叫我替他們管理林家在金陵的所有鋪子。當個大管事。”

    ——當然，是明面上的大管事。林家在地下的產業，楊霽月都不負責。

    “這不是，前幾天福建那頭鬧起來倭寇了嘛。世子在那頭打仗。侯爺來信叫我，說讓我多看著點那邊。要是世子缺了什麼，也叫我及時補上。

    ——所以我才坐船，前往南昌。不想在路上碰到了……這都是天意呀！天意叫我一家團圓啊！！”

    說著，兩人又在一起抱頭痛哭了一會兒。

    哭完，楊霽月方問道：“我兒，如今你又在何處？！——聽申哥兒媳婦說，你這些年又有了別的家庭，別的父母？——那、那他們對你好不好？”

    楊霽月一邊說，一邊有些期待的看著她。——畢竟如果晴雯這些年一直有個好家庭，那麼就說明她並沒有吃什麼苦。

    但是晴雯卻搖搖頭，打破了他的幻想：“沒有什麼家庭……只有一個便宜表哥，和一個便宜表嫂。”

    楊霽月愣了一下，很快就明白過來。他有些欣慰，也有些感傷的抓住晴雯的手：“好孩子——到底是長大了啊！”

    晴雯紅著眼圈，也笑了起來。

    楊霽月問她：“那你這些年，過的還好嗎？”

    晴雯含著眼淚，笑著點點頭道：“很好！老太太待我很好，姑娘也很好！”

    楊霽月奇怪：“‘老太太’？”

    晴雯開始跟他講，自己這些年的遭遇。

    從被拐來賣去，到流落到賴嬤嬤家裏。又到一次跟著賴嬤嬤去了賈府，賈府老太君看見她喜歡。就開口要了她。她跟了老太太幾年，又被賞給了賈府三姑娘賈瑛。直到最近王夫人作妖，所以她陪著三姑娘出來散心，不慎遇到歹人，意外落水，她才流落至此。

    楊霽月聽的都傻了：“所以……所以你和你表姐見過麵了？！”

    晴雯點頭：“何止見過！我和珠大奶奶還挺熟悉的呢！”

    楊霽月：“……”

    楊霽月嘆口氣：“兒啊，你這些年，過得苦啊！”

    晴雯倒是樂觀：“苦什麼？！姑娘是個好人。對我們都很好！而且還時不時的下廚，做些肘子菜餚，賞給我們呢！”

    楊霽月聽的心酸：“如果沒有那場禍事，你們本來可以以姊妹相稱的……”

    晴雯不在乎：“就是現在，寶玉——也就是姑娘有時候還叫我們‘姐姐’呢！這有些什麼？！我覺得日子就不錯。”

    楊霽月摸摸她的頭，心疼的嘆了口氣。又說：“過些日子，等我做好了侯爺吩咐的事——到時候估計你的病，也養的差不多大好了。到時候我們就一起上京，求侯爺也好，求你舅舅家也罷，讓他們幫幫忙，把你的賣身契從賈家要出來。然後我再去官府，花錢銷了你的奴籍。——以後，你就是楊家的姑娘了。”

    晴雯聽了，低頭沉默了許久。才輕聲問：“那我……那我還能和寶玉一起嗎？”

    楊霽月聽了，毫不遲疑的道：“估計肯定不能了！我們家雖說有些家底，可是和賈家肯定是比不上的。你銷了奴籍，不再是賈家的奴婢，又沒有和賈家來往的財力勢力，和他們交往，會被人當做是打秋風的窮親戚——所以我們怎麼可能和他們還有交集？！”

    晴雯聽了，更加躊躇。她掉著眼淚說：“可是……可是我真的捨不得寶玉，捨不得怡紅院，也捨不得秋紋麝月……她們可是陪著我，過了將近十年啊！！”

    楊霽月嘆口氣：“‘天下無不散之筵席。’雯雯，你們終究不是一路人啊！”

    說是這麼說，但是看晴雯哭的那麼慘。終究還是楊霽月先不忍心，退後一步：“你若是實在掛念她，到時候就以拜訪你表姐的名義，不時的去賈府看看她吧！——或者跟著世子去小住些日子，想來世子也不會反對。”

    晴雯小聲說：“謝謝爹。”

    楊霽月摸了摸她的頭。

    ……

    至此，兩人就算是商量好了。

    因為晴雯得了病，所以楊霽月只好先留下她在江西。自己趕去了福建。

    ——而這陰差陽錯，也讓晴雯和賈瑛沒有見面。

    而在楊霽月忙完手裏的事之後，他就請求被林慕叫來幫楊霽月忙的離墨。他求離墨陪著他們父女一同進京——畢竟離墨會武，路上也好有個照應。

    而離墨，也大大咧咧的笑著說：“瞧楊掌櫃這話說的！——我們世子給了我一封平安信，叫我帶去給侯爺看呢！——所以本來我就是也要上京的，哪裏來的什麼求不求的！”

    楊霽月鬆了一口氣：“如此甚好！”

    一行人就這麼上了京。

    等見了晴雯，離墨：“……”

    離墨驚呼：“晴雯姑娘！你怎麼會在這兒？！”

    晴雯見了他也吃驚：“離墨？！”

    楊霽月看看：“哦，你們原來在賈府見過？”

    晴雯：“……”

    離墨：“……”

    實不相瞞，不止見過。還經常在一起說話呢。。。

    見過更好。見過更和睦不是嗎？

    兩人相處的十分友好。甚至到了京城，離墨出於“人道”，還送晴雯到了楊霽月住的地方呢！

    當然，之後他就回了東旭侯府。去完成自己的使命了。

    而楊霽月也在報告完自己這些日子做的事之後，請求林如海幫忙贖去晴雯的奴籍。

    林如海自然答應，派人和楊霽月一起去了一趟賈家，要回了晴雯的身契。

    賈母聽說此事，也頗為吃驚。但是也沒有好為難的。——畢竟那是自己孫媳婦的表妹，榮國府將來繼承人的表姨。留在自己家當奴婢，算什麼樣子？！

    所以痛痛快快的把晴雯的身契還給了晴雯一家。

    之後，賈母又留晴雯在榮國府再玩幾天。晴雯自無不應。

    但是——玩歸玩，晴雯已經不再屬於榮國府了。她這次回來，身份是榮國府的親戚。是李紈的表妹。誰也不能再把她當奴婢看了。

    換一種說法，她在榮國府的身份，和薛寶釵已經沒有任何區別了。

    ——也就是薛寶釵現在出門在外，不知此事。不然，薛寶釵的表情恐怕會十分好看。

    ……

    晴雯留在榮國府，自然是要住回怡紅院——也就是賈瑛那兒的。所以才發生了剛纔的事情。

    那個小丫頭是這次賈府大清洗後新買來的，所以她並不知道晴雯原來的身份。因此她並不驚訝，甚至還能大方的說出“楊姑娘”這三個字。

    但是秋紋麝月，以及和她一起相處了這麼許久的怡紅院的丫頭們，可是沒有辦法像那個小丫頭那麼平靜了。

    ——所以現在，你知道為什麼剛纔怡紅院那麼嘈雜了嗎？

    答案很簡單：因為晴雯的歸來。

    不。現在不能叫她晴雯，應該叫她鈕鈷祿·晴雯（bushi）

    總之在一陣熱鬧之後，“楊姑娘”楊晴雯，正式借住進怡紅院。——以親戚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