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4章 一枝桃花
月色照在黑色的瓦頂,宛如一層薄薄的霜雪,她的目光一動不動地盯著那兩個小孩子。
無片瓦遮頭,哪怕是宵禁,也只能在街頭的角落躲藏著休息,生怕遇到危險,所以纔沒有洗乾淨臉孔嗎?
一瞬間,心中無數紛雜的念頭都涌動而來,她幾乎連路都走不動了,兩條腿脆弱而機械地繼續前進。
濃香的衣襬從兩個孩子面前擦過,小女孩兒睜開了眼睛,迷惘地看著前方,巨大的月亮彷彿從天而降,款款走過的一對男女,男人高大昂揚,極陌生的相貌。而身邊的女子一身素羅長裙,背影嫋嫋纖纖,宛如一枝春意盎然的桃花。
她迷迷糊糊地推醒弟弟,低聲問:“你看,那個人像不像姐姐啊?”
她自以為聲音很低,但在宵禁的深夜,無人的街道上,清晰得皇帝、楚瑤和身後的侍從們全部聽見。
楚瑤紋絲不動,臉幾乎凝成了寺廟裏端麗的水月觀音。
而在她身後,另一個稚嫩的聲音響亮:“姐姐?啊,真的是姐姐?姐姐?!”
皇帝似乎在出神,並沒有注意到身後的情況,一徑往前走著,楚瑤的背心已經沁出一層薄薄的汗。
那正是她的弟弟和妹妹啊。
他們怎麼會從千里之外的家鄉跑到京城裏來了?這兩個沒錢也沒本事的小孩子,到底是怎麼跑來的?
幸而他們都沒有喊出她的名字,和過去一樣,只是呆呆愣愣地喊:“姐姐?姐姐?”
嬌嫩的聲音宛如在夜空中悲鳴,清澈而傷感,楚瑤自顧自往前走,似乎也渾不在意。
一直走了很久,很久,皇帝帶著她走到了城牆邊,順著臺階一級級往上攀爬,直到來到城樓的頂端。
面前是一條窄長的淺灰色的道路,兩旁隔上幾丈,就有一個士兵徹夜守衛,防風燈籠在夜風中來回飄擺。
楚瑤跟著皇帝一起走到了城樓的最高處,此時四方一片寂靜,天高雲闊,烏黑的屋簷和無數鱗次櫛比的房舍綿延開來,一道泛着粼粼波光的護城河繞過壯麗的城池,向遠方迤邐而去。
楚瑤輕輕嘆了一口氣,心中感慨,這是多麼美麗的城池啊,九州四海,都歸於身邊這個男人所有,天子一怒,伏屍百萬。
她順著方向看去,大雁塔和雁慈寺似乎在不遠處,而那城郊秀麗的山巒,也在夜色中成爲了深深淺淺的剪影。
傳說中傾城的寶藏,是不是真實存在的?若秦王會攻入城中,他又會從哪個方向過來?進了皇城後,他會直奔皇位而去,還是會——來自己的宮裏頭,看一看自己呢?
*
洛笙向來不是一個軟弱的性子,她只有一個念頭,自救救人。
既然秦王篡位是無法阻擋的,她只想把自己救出去,順便能多救一個人就多救一個人。
她再也不能如過去一樣相信侯暮白,但侯暮白對她的憧憬和戀慕幾乎是寫在臉上了,洛笙不太明白,她也沒幹什麼,他怎麼就這麼傾慕了。
況且他傾慕了,卻對自己並無任何幫助,該坑自己的時候,也沒見他少坑。
“雲都要是想殺我的話,你能幫我躲一躲嗎?”她對侯暮白只有這麼一個目的,一個請求。
侯暮白慎重點點頭,纔想起隔著簾幕對方看不見,又重重地說了一句:“我一定護你周全!”
洛笙說了句多謝,再也沒有別的話了。
她對侯暮白仍舊戒備心重,甚至懷疑自己被擄走,跟侯暮白關係不淺。秦王住進洛府過,侯暮白也住進去過。
但以她對秦王的瞭解,房舍的佈局之類,他還真不一定有閒心思去觀察。
能夠這樣掌控全域性的,恐怕是侯暮白吧?
侯暮白隔著車簾沒有走,甚至趕走了車伕,親自坐上車轅駕車,他嘴唇微微顫抖著,突然說了一句話:“如果我和蘇御公子的出身一樣,洛笙小姐,你會不會看到我?”
洛笙一怔,沉默許久,依舊沒有說話。
她拿不準侯暮白突然冒出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侯暮白胸膛不斷起伏,他心口的情緒已經要壓抑不住了。他知道洛笙差一點嫁給蘇御,如今秦王對她的興趣也頗為濃烈,那可怕的蠻族雲都只想把洛笙弄回去折磨凌辱,而他在這群人中間,看上去既無身份,也無地位,更無說話置喙的空間。
“洛笙小姐,我也心悅於你。”他停了一下,腮幫子都激烈地顫抖著,終於說出了這句話。
“如果我有朝一日,擁有他們都無法企及的身份地位,你會不會心悅於我?”
好了這話是徹底說透徹了,洛笙一時無語。
只是她心念微轉,侯暮白是什麼身份,她自然是很清楚的,他突然冒出這句話,莫非是打算在秦王篡位這件事上博一個地位未來?
腳下竟似是有驚濤駭浪,她抽了一口氣,說:“我喜歡一個人,不喜歡一個人,從不是因為他的身份地位。哪怕蘇御只是一個趕車的車伕,我依舊會喜歡他。王爺貴為王爺,我並不稀罕他。”
清冷的夜色裡,這句話聲音雖輕,卻傳出去很遠。
秦王聽得清清楚楚,他無可奈何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心說洛笙這丫頭,看上去不露山不露水的,沒想到把自己的心騙過去不說,侯暮白這小子也對她頗有情意。
罷了罷了,這丫頭既然不喜歡自己,秦王也不會上趕著強取豪奪。
不若把她當成掛在驢車前的胡蘿蔔,誘使他們加倍的努力吧。
“所以你就不要胡思亂想了,我們是朋友,永遠也是朋友,好嗎?”洛笙清澈優美的聲音從車廂裡傳出來。
侯暮白臉上的肌肉都在微微顫抖,他的心臟不斷瘋狂跳動著,聲音卻平靜低沉:“是我造次了。請洛姑娘原諒。”
“這有什麼造次不造次的,我已經不記得你剛纔說過什麼了。”
說完這話,洛笙便在車廂裡翻了個身,淺淺睡去。
等第二日她一覺醒來,只見自己的唇邊竟放著一枝怒放的桃花,枝葉新鮮帶露,花瓣胭脂粉紅,花香嫋嫋,顯然是剛剛從樹枝上折下來的。
她看得是心頭噗噗亂跳,生怕又是侯暮白沒想通送給自己的,但她小心翼翼地開啟車簾,見車伕依舊精神奕奕地駕車,黝黑的後頸泛着一層汗水,顯然已經不是侯暮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