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進去後，洛父才低聲說：“兩個丫頭別鬧了，那女子一口咬定她不是蔣雪音，還說我們找的人已經死了。既然這樣，也就不必深究，蔣雪音必然是死了，等明日我們找個合適的地方，給她造個衣冠冢也算是全了我們的心意。”

    等人都走了，沈清月才怔怔地問洛笙：“怎麼會這樣呢？我沒看錯啊，她自然是表妹了，為什麼她要說自己不是？我和她一起過了那麼多年，她化成灰我也認得……”

    “你啊……”洛笙也覺得沈清月太天真了，如果她不是有一把暴躁脾氣，這天真率直的性子還是很可愛的。

    “我想……”洛笙說到這裏，語氣也變得有些沉重，她低聲說：“她大概是遭遇了很可怕的事情，如今已經不想再面對故人了。她既然想當過去的那個蔣雪音已經死了，咱們就讓那個蔣雪音清清白白地死了不好嗎？剩下的人生，她如果想就這麼過下去，我們也要尊重她的選擇。”

    有些事情一旦發生，其實就沒有回頭路可走了。人生看似很漫長，其實回頭想來，真正決定命運的，不過是幾個關鍵點罷了。

    洛笙想，如果當初自己沒有從那條路走，也就不會遭遇意外，也就不會穿到這本書裡，她應該仍舊每天加班加點點燈熬油地工作著，最大的憂慮是頭上的髮量越來越稀少。

    “當她……死了？”

    沈清月心裏頭無端端憋悶得厲害，一口氣上不來下不去，她懨懨地往自己屋裏走，低聲說：“讓我歇歇。”

    洛笙怕她把自己憋出毛病，本來船上房間就小，她和沈清月、苗小小是共住一間屋子的，自然也跟了進去，見沈清月還是一臉不快地躺在床上，望著小窗外的水色，便想了幾個笑話講給她聽。

    她聽了一會兒，怔怔問：“你說，我表妹到底遭遇了什麼可怕的事情？”

    洛笙語塞，她大概猜出來了，但是覺得實在很殘酷，不忍心講。

    “我想不通……”

    但是衣冠冢還是建起來了，沈百萬考慮到他們的樓船即將繼續南下，便在墓碑上設定了一個小巧思，在周遭一圈的花紋縫隙裡，很隱蔽地寫上了他們即將南下，以及蔣夫人的大致方位。

    這種墓碑，如果不是有心人來找，想必是不會看到的。

    開船前，沈百萬還是特意挑了一個晚上去了天香閣，花了大價錢把雪孃的一夜包了下來，見到自己的外甥女一臉濃妝嫋嫋婷婷抱著個琵琶出來，他自己心裏怪不好受的。

    誰知那雪娘只是蒼白著臉看了沈百萬一會兒，突然嫣然一笑說：“大爺想聽什麼，雪娘唱給你聽，十八摸聽不聽？”

    沈百萬差點沒熬住，立刻擺手道：“你坐下，我只想和你說兩句話。”

    雪娘愣了半晌，終於還是坐了下來，也斜著眼冷笑說：“來我這兒的客人可從沒有隻看看我，只和我說句話的。”

    沈百萬長嘆一聲，突然從懷中取出一個手帕包著的東西，塞到雪孃的手上，雪娘在他即將碰到自己手的時候突然跟燙著了一樣往回縮，那手帕包著的黃金在桌上咕嚕咕嚕滾了兩下，聲音頗大地砸在地上。

    沈百萬忙躬身去撿，再次要往雪娘手中塞時，雪娘突然收回手指，板着臉說：“不必了，客人，這麼多錢給我，卻又不睡我，我不敢收。”

    沈百萬簡直是尷尬極了，他低聲說：“孩子，你別嫌少，我如今不在家裏麵，很多錢款一時無法調撥，我們雖然馬上離開此地，但我們的去向，你娘住的地方，都在給你……給蔣雪音在城南的墳山建的衣冠冢上寫著。你若想找我們，去那裏看看就會知道了。”

    雪娘再次拒絕他遞過來的錢，冷冷說：“不必給我錢了。每天龜公都會進我房間，把客人送給我的東西蒐羅走，這麼多錢放在我手裏，頂多過今晚就不是我的了。”

    沈百萬聞言只是長嘆一聲，最後一遍問她：“你真不要我幫你贖身？”雖然老鴇開了個天價，但對於沈百萬來說，並不是給不出的錢。

    雪娘揚起嘴角，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地看著沈百萬，說：“蔣雪音已經死了，就讓她死了吧。我贖身後又能去哪兒？”

    臨去時，沈百萬不過遺落一聲嘆息。

    等他徹底走了，雪娘才怔怔落下淚來，她緩緩挽起自己的袖子，只見雪白的手臂上縱橫交錯全是傷口。她這副模樣，還不如死了的好，如果以如今的樣子回去見母親，她真怕把母親活活氣死。

    到底從哪一步走錯了，她自己也不明白，這一生原本該平平靜靜，順遂無比，如果不是爲了表姐的那副頭面，她為何會回沈家呢？

    終於在一個草長鶯飛的天氣裡，雪娘把老鴇哄好了，得以在龜公的跟隨下出門去踏青散心，她已經很長時間晝伏夜出，宛如一隻豔麗的蝙蝠，如今一照著早上的太陽，只覺得雙眼刺痛，竟睜不開眼了。

    城南的千歲山是本地喪葬之所，處處都是高高矮矮的墳包，龜公實在不懂她跑到墳山來做什麼，畢竟此女是外地人，被幾次專賣流落於此，怎麼可能有親人在此埋葬？

    連雪娘自己都很迷惑，她照著樹蔭間漏下的陽光，覺得自己就像是一縷幽魂，在找尋自己失落的屍體。

    她終於在萋萋芳草間找到了蔣雪音的衣冠冢，其實他們一行人逃出來太快，身上怎麼會有蔣雪音的衣物首飾呢？最後還是沈百萬寫了蔣雪音的生辰八字埋入墓地裏，權充做一個墳墓。

    看著墓碑上自己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名字，雪娘突然慘然一笑，她想，自己落到這個地步，表姐一家難道沒有責任嗎？

    他們就這麼逃走了，卻在偌大的沈家留下那麼多刁僕。

    從此之後，蔣雪音死了，只剩下雪娘這個腌臢的女子在世間艱難生活。

    清白死去，怨恨生根，彷彿幽冥地府的業火在她的胸腹間熊熊燃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