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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0章 一出好戲

    天子重英豪,文章教爾曹,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

    文事方面,對於心心念念子子孫孫千秋萬代的太祖高皇帝而言,是極為重試的。

    洪武三十年會試,太祖就欽定了公認學富五車,聲名正直廉潔,且已七十八高齡,年邁德勳的翰林學士劉三吾老先生為主考官。

    此老人稱“坦坦翁”,正直是朝野出了名的,且為人耿直守禮乃是連太祖皇帝違禮也敢忤逆的存在。

    只說一件事情便可見其為人。

    洪武二十五年,皇太子薨,太祖召群臣議立太子,曰:“燕王英武似朕,立之何如?”

    聽聽,又是“似朕”,自古想要換太子的都是這句說辭。

    聰明的大臣聽到這句話就應該明白皇上的意思了吧?

    當時皇室諸王多擁重兵,尤以燕王朱棣“節制沿邊士馬,多有戰功,將驕兵悍……威名最盛。”

    所有人都知道燕王覬覦皇位已久,交結內外大臣,黨羽無數,因此就算是再頭鐵的大臣也不敢多嘴。

    唯有劉三吾老先生實在不夠聰明,挺身跳了出來作仗馬之鳴道:

    “皇孫年富,世嫡之子,子歿孫承,適統禮也。即立燕王,置秦晉二王何地?”

    他這番話很有道理,跟三國賈詡勸曹操的“吾思袁本初劉景升父子耳”有異曲同工之妙。

    這一通義正詞嚴的大道理搬出來,太祖聽後也只能久久不語,最後老淚縱橫黯然回宮。

    這纔有了後來立故太子之子允炆為皇太孫之事,即後來的建文帝(可惜建文帝終究沒有魏文帝的手腕)。

    從這件事情上,就可以看出,劉老先生實在是一個相當令人放心的人選。

    然而放榜之日,最意外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無數舉子以判卷不公為名,聯名到禮部擊鼓鳴冤。

    事由也很簡單,錄取的五十一名貢士竟無一人是北方人,全是南方人,為歷科所未見,可稱之為“南榜”。

    這是不是考官劉三吾身為南人,照顧南人,搞地域歧視?

    太祖得知後大怒,命待讀學士張信,待講學士戴彝等人閱卷,增錄北方人入仕。

    但當時北方因為經過元明兩朝的連年戰亂,而南方相對安定,人口和經濟和文化重心已漸漸南移,此消彼漲,北方士子的整體水平實在是比南方士子要低上一籌。

    張信等人認真複查,再三閱卷之後也只能得出劉三吾判卷無誤的結論。

    太祖當然不信南方人個個都是學霸,張信就抽取了一些北人的試卷給太祖看,上面確實是文理不佳,並且有犯禁的地方。

    實在是張信此人愚笨,完全沒有政治頭腦,他這個結論讓事情更加不好辦起來,怎麼安定北方士子人心?

    難道要公開真相說北方士子比南方士子差麼?

    這話官員可以說,皇帝是萬萬說不得的!

    於是便有“貼心人”適時上奏,告張信等人故意以北人裡的差捲進呈給皇上看,企圖以此矇混過關。

    老朱自然是大怒,將張信等人下獄治罪。

    牆倒眾人推,有人更進一步,彈劾是劉三吾暗中支使張信將陋捲進呈給皇上,以此定北人低人一等。

    自認英明神武一輩子的老朱自是勃然大怒,連老子都敢玩,不想活了,很好,成全你們!

    於是將張信與白信蹈等二十餘考官和複查官員全部凌遲處死。

    因劉三吾年老且久伺身邊有點香火情份,放他一條生路。

    不過死罪雖饒活罪難免,流放邊疆守邊。

    太祖於是重開會試,另行選拔了六十一名進士,且都是“北人”,時人稱之為“北榜”。

    也是從這起案件開始,明朝開南北榜各按一定比例取士的先例。

    而原先中了“南榜”的考生們則是慘不堪言,所有錄取的進士全部取消,狀元陳安更是以“行賄”罪被問斬,餘者或斬或絞或流放,終身禁試。

    這樣一場科舉舞弊案,本質上就是爲了平息北方士子的憤怒,真正從學問上衡量的話,那裏有錯判的事,但南北平衡乃是政治正確,從這個方面來說,又當真是錯判。

    所以就算朝廷和皇帝明知是冤了這些考官和舉子,爲了大局的需要,錯了就錯了,便是要借爾等人頭平亂,又待怎的!

    此時方唐鏡提及此事,便是要明明白白地提醒眾人不要忘記老朱家的優良傳統,這是科舉舞弊大案,不是你當真清白就清白的,而是要從朝廷的需要出發,朝廷需要你是清白的才能是清白的。

    大家都是飽讀詩書的,又哪裏想不到這一層?頓時人人內傷,個個哀嚎。唯有方唐鏡暗地裏偷笑到肚子險些抽筋。

    當然,這其實是在救人,因為方唐鏡剛纔得到兩名軍漢的暗示,那兩人臨別前曾有一句“……您好自為之,人在做,軍門大人在看,定能還小相公公道!”

    本來是“人在做,天在看”換成了“人在做,軍門大人在看”,實際就是暗指王恕等人將他們這些人全部拘在這裏,實則暗地裏在偷偷地觀察,試圖找出可疑之人。

    現在這些人一副老子天下第一,必中穩中的姿態,不但王恕找不出可疑之人,還會對這些人印象大大的不好。

    發生瞭如此大事,科舉重開已經是必然的事情,且不會拖延太久,最多三五天。

    而這三五天裡,想要甄別出誰是內外勾結之人顯然不可能。

    道理很簡單,事情涉及到欽命的正副主考官,王恕雖是權力更大的欽差,也不能擅專處置兩人。

    最多暫時軟禁談心,上手段審訊之類是不可能的,必須等到朝廷的旨意下達後才能處理。

    這是制度,是名份大義,是程序正義,王恕作為老官僚不可能亂來。

    可爲了平息事態,就必須有所表示,自然要拿方唐鏡他們這些不是欽差的小螻蟻來開刀了,給天下讀書人一個交待!

    雖不至於殺人這般草率,可罷考這些人平息眾怒也不是什麼稀罕事。

    這般不分青紅皁白的全部坑了,當然不是方唐鏡想要的結果。

    所以必須賣慘,越慘越好!

    人心都是肉長的,若是連起碼的同情心都沒有,還是人麼?

    王恕等四人帶著數名捕快高手,此時正是在後堂的一間特別佈置出來的小屋裏,觀察眾人的表現。

    這是一種常用的審訊手段,讓犯事之人自己疑神疑鬼,然後自相攻訐,很容易就會找出破綻。

    這種方法但凡是刑訊老手都會常用,同時也不怕人犯串通,高手在侯著,一旦聽出什麼蛛絲馬跡更好。

    但凡心裏有鬼的人,經過一段時間的心理焦慮期後,精神防線便會出現破綻,會不自覺地不停給自己找破綻,然後試圖彌補,殊不知言多必失,事多必漏,一個謊言要用無數謊言去圓,就是這個道理了。

    對付這些涉世不深,自以為是的讀書人更是一拿一個準,沒跑。

    可他們誰也沒料到,隨著最後一名士子的到來,這個方法卻是失效了。

    這些士子現在哭天抹地,鼻涕口水滿面,更有人以頭搶地,錐心刺骨,哭聲直上雲宵,簡直比竇娥還冤,當真是聞者傷心,見者流淚,怎一個慘字了得!

    大家都不是鐵石心腸之人,聞之豈能不動之以惻隱之心?

    “士子何辜,真真聞之斷人腸也!”周尚書嘆息,作為禮部尚書,他不能不有所表示,這些人不僅是精英,更是大家族子弟,若他不幫襯兩句,名聲就要在士林中臭了,今後還怎麼在儒林中混。

    “都是那於明學害人不淺,咱家定當奏明皇爺,嚴加懲處!”黃公公也是表現出了少有的同情心,這怕是二十年來唯一的一次,殘存的一絲人性爆發了罷。當然,也有挽回點名聲的想法,雖然已經臭不可聞,但若是能有機會扳回一些也是好的。

    “宗貫兄,能不能先過過堂,能救一人是一人,這些都是咱們南直隸的精華所在啊,若來年春闈少了這些人,咱們南直隸豈不是要全軍覆滅?”白右都御史還是很能考慮大局的,想得總是遠些。

    王恕麪皮抽了抽,都是方唐鏡那小子作怪。

    面對來自上下的壓力,王恕深吸了一口氣道:

    “也只能如此了,救得一人算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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