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0章 註定不妙
配天。
這兩字出自《中庸》第三十一章,原文為“唯天下至聖,為能聰、明、睿知、足以有臨也……凡有氣血者莫不尊親,故曰,‘配天’”。
這兩個字的考題有多黑?
你若按照字面去理解,便會發覺這完全是茫無頭緒,什麼“配”什麼“天”?
“天”可是理解為天道自然,天子,民心,至聖先師……
那怎麼配?
皇天配后土?三牲祭天?德配天地?聖德如天?天子聖德,民心即天心……
所以要弄清楚這兩個字的意思,就非要清楚這兩字的出處不可。
當然,這難不住大部份的考生,畢竟玩四書五經沒有十年寒窗也有十二三年了吧?
即便搞不清楚是哪章哪段,但起碼出處還是能弄清楚的。
但黑就黑在這裏,這兩個字乃是全章的收束語,雖只區區兩個字,卻是概括整章百餘字,要理解這兩個字,非要整章通背得下不可。
看似是小題,實則是數十年難得一見的大題。
破題也要按大題,即按照整章的意義去破題。
這就強人所難了,很多人背不完全的!
單單這一點,就能刷下至少三成記性不夠好計程車子。
你以為這就完了?更黑的還在後頭!
要破這兩個字,還需要完全熟記“朱子集註”裡關於整個《中庸》第三十一章的所有註解。
我頂你個肺,這量就大了去了,十之四五的考生鐵定是記不全的。
這還僅僅是破題,後面的承題起講這些呢?
每一個關節都是一道撕心裂肺的考驗啊!
這其實是拿一篇兩百字的文章做題目,然後直接省略掉前面的一百九十八個字,只保留後麵兩個字,你做一篇文章給我看看?!
最不易察覺的還有一道暗黑在其中,不要忘記了,這可是首題耶!
只要是考生,就得把大部份精力放在首題上。
可題目難到了這樣一個喪心病狂的地步,能通順的作出一篇文章就已是不易。
所以當考生玩了命的將題目作完,他便會發現,爲了這個破題,他絞盡腦汁花去了無數寶貴的時光和精力,後面的題目已經沒有辦法做到最好了,怎麼辦?
縱然才高八斗也只能涼拌了!
科舉重首題,卻絕不代表了後面的不重要,在首題難分高下的情況下,後面的題目就有著定鼎乾坤的作用了。
更何況,如此高難的題目,很可能集體在首題上翻車,瞬間就把第二題和後面題目的重要性就突顯了出來。
是不是又要重新振作精神,哪怕是透支也要把第二題及後面的題目做好啊!
所以是不是兩難了?
這絕對是一道斷子絕孫的絕命題!
“這樣,真的好麼?”邱厚德邱御史向以敢言聞名,此時竟吞了一口唾沫,弱弱地問道。
你李大宗師三年一屆任滿,拍拍屁股走人,可我一家老小日後還要在南京地面混生活的啊,你這樣,會累死人的啊!
於明學原本對李士實還有些不滿,此時也是大大的服氣,文人嘛,就是要在文章上見高低的,瞧瞧人家,玩文字那叫一個遊刃有餘,牛刀殺雞子,硬是玩出了花樣,玩出了水平,妥妥的強人啊!
只是這一趟怕是會被江南計程車子道路以目,名聲大大的不妙,人家做考官乃是廣收門生,偏生自己遇到這般強勢的主考官,有心結個善緣也是無從下手啊!
李士實嘆道:
“我倒不是故意為難這些士子,實是這兩年來江南學風日漸浮躁,很多士子不用心讀書,整日只知交遊飲宴,求名是一把好手,卻不知鑽研經義,整日裏詩詞應酬。
朝廷取士,實為求賢,非為這些沽名釣譽之人所設。所以我出此題乃是要讓讀書人知道,求實務本,知道專研經義纔是根本啊!”
“呃……此言大善!”兩人違心讚道。
“來來來,咱們接著出第二題……”李大宗師挼著下巴的小短鬚,語出真誠地說道:“本官之前作主選了第一道題,這第二題就由於待講出好了,本官絕無二話。”
這……,也好,自己正好出一道中規中矩的題目,也好挽回一些風評,給天下士子一個交代,不然人人道吾亦是如李士實一般的酷吏就不好了。於明學一直懸著的心陡然又放回了肚裏。
兩人被李士虛虛實實的手段弄得暈頭轉向,完全喪失了主動權。
接下來於明學想了想,還是選了《論語》,這應該是所有學子最熟悉的了吧。
李士實依足了規矩,隨手翻開一頁停住,是“述而篇”。
李士實又嘆道:“近來這些士子不但耽於遊樂,更有些學子不思厚積薄發,反天天燒香拜佛,求神問道,實是不問蒼天問鬼神,長此以往,朝廷風氣敗壞,焉能揚清激濁,何時能有眾正盈朝之日乎?!”
當今皇上崇道,這是人所共知的事實,李士實此語,說的雖是士子,何嘗又不是暗指皇帝?
於明學深以為然,他們這些清流官,心心念念想著的就是如何規勸皇帝親賢臣而遠小人,對於那些不務正業的風氣自然十分反感,生恐後輩朝堂被這些奸佞小人佔據。
於是於學明想也不想地就指著《論語》上面的一段話說道:“子不語怪力亂神,就這句吧!”
李士實撫掌大笑道:“廉之兄大才,實是高瞻遠矚,妙不可言也……”
……
辰時末,考生全部入場完畢。
巳時(九點),三通鼓聲響起,全場一遍肅靜,鄉試大考開始。
貢院大門內外分別上鎖,非到考試結束不得開門,亦不得有人進出,哪怕是貢院發生水火之災也不得開門。
又數聲雲板響起,便有兵丁抬著考題板分數路在號舍外走動,讓考生將考題謄寫到稿紙上,慢慢揣摩。
然而僅過了數刻,整個考場就傳來了此起彼伏的倒抽冷氣的聲音,然後就是嗡嗡聲,哀嘆聲,甚至是罵嬢聲不絕於耳,數十路兵士迅速來回巡視,威攝考生,這纔將這股暗流壓了下去。
當然,方唐鏡也跟其他考生一樣,將考題謄寫到稿紙上。
配天?
方唐鏡見了這一題,不由深吸了一口氣,仰面朝天,幾乎要淚流滿面了。
天道好輪迴,蒼天饒過誰?
自己最掛念的事情,終於還是發生了!
壓抑住跳到嗓子眼的心跳,再看後面的幾道題目。
我頂你個肺啊……
居然與自己記憶裡的題目,完全是……
自己最擔心的事情,終於還是——沒有發生!
一字不差啊!
歷史慣性之強大,非一般人力能撼動也!
這些題目方唐鏡每一道都做了無數遍,可以說是已經到了熟極而流的地步,先前自學的時候做過,李秉特訓的時候做過,不客氣地說,這七八千士子裡面,想要找出一個全面超過他的人,沒有!
自開科舉以來,幾乎每一次都有個別幸運的考生能押中一兩題,這類走了狗屎運的考生從來不缺。
但這一屆鄉試,可謂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能押中首題的絕對一個沒有。
所以方唐鏡可謂是一枝獨秀,天下我有也!
不信,你聽那纔剛剛平靜下來的嗡嗡聲已變成了悲涼的長吁短嘆聲音!
李士實你姥姥的,你很有本事麼?在咱們這些窮學生面前顯擺有個毛線的用處啊!
有本事你李士實拿太祖高皇帝的廟號拆到最後兩個字做一篇文章來看看,臭不要臉的!
當然,考生越是痛恨,咱們的李士實李大宗師越是得意。
此時李大宗師正站坐在明倫堂的窗邊,雙手壓在窗臺上,心情愉快地俯瞰著下面愁眉苦臉的眾學子們。
遙想當年,自己也曾寒窗苦讀,起得比雞還早,睡得比狗都晚,熬到欲仙欲死,幸而有貴人提攜,早早就翻了身。
而今多年媳婦熬成婆,成了掌握士子命運的一方大員,不好好用一用手中的權力,豈不是白讀了聖賢書?
這題一出,一下子就顯出了他在經學上的深厚造詣,想來今年應天府交白卷的,怕是不在少數吧。
當然,最重要的還是自己掌控住了科舉的絕對權力,方唐鏡那小賊是一定要萬劫不復的。
這小賊實在不夠聰明,若他此次蟄伏不出,等到了三年之後再來應鄉試,到那時自己已經調任別處,就是想弄死這廝也是有心無力。
現在小賊自負過甚,竟敢自投羅網,很好,一次性玩殘玩死了他,永絕後患!
只要李士實還是主考官,方唐鏡就算有韓愈柳宗元這樣的文章手段,也並沒有什麼鳥用,主考官能有一千種方法將他刷落下去。
所謂文章憎命達,各法入各家,各花入各眼,掌握了最終科舉解釋權的主考官,他的評判標準纔是唯一真理。
你方唐鏡就算能寫得花見花開人見人愛的好文章,入不了考官的眼,也是狗咬豬尿泡,空歡喜一場。
心滿意足地下了明遠樓,李大宗師踱著方步向至公堂走去,早等候在樓下的親隨忙跟了上去。
明遠樓與至公堂之間的通道兩側刻著“明經取士”,“為國求賢”,“青雲直上”,“天開文運”,“連中三元”,“指日高升”,“鵬程萬里”,“狀元及第”八幅大字。
當李大宗師行至“為國求賢”下面的時候,親隨已行至身邊,低聲說了句什麼,李大宗師面上的笑意更盛,大事定矣!
小賊縱然狡猾如狐,千變萬化,又怎能逃脫功名之枷鎖?
呵呵,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