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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4章 語出何處

    “不過呢,賢侄,老夫還有一點不明,汝文章之中有一句‘顏苦孔之卓’,語出何處?”

    “顏苦孔之卓”,意思是顏回對於老師孔子的思想理解起來頗覺吃力,老師太優秀了,做學生的壓力山大。

    方唐鏡聽到了李大宗師的話,心裏吊着的石頭總算是落地了。

    李大宗師開口提及這個問題,方唐鏡就贏定了。就怕他不開口,反而從別的地方刁難。

    事實上,這兩處破綻都是他故意安排給兩位大人的。

    從李大宗師出了這個“志士仁人”的題目之後。

    方唐鏡就知道大事不妙,李大宗師無論如何也是不可能讓自己過關的了。

    不管自己如何作答,寫出何等花團簇錦的文章來,李大宗師只要鐵了心挑毛病,總不可能挑不出來的。

    一千個人眼裏有一千個哈姆雷特,這就是文章的魅力,可心讓想象放飛。

    就如歷史上各個時期的文字獄一般,要從文字上整死一個人,簡直不要太容易。

    有些東西你自己根本就不曾想到過,就成了致命的毒藥。

    比如李後主那首著名的《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時了》。

    便是因為裡面有幾句:“雕欄玉砌應猶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便被人解讀為思念復辟,企圖造反,於是被趙光義認為他“人還在心不死”,便賜了他牽機毒酒。

    有些只是成語的前後用錯了次序。

    雍正時的年羹堯上過一封奏摺,上面將成語“朝乾夕惕”寫成了“夕惕朝乾”,於是被雍正認為是誹謗朝廷黑白顛倒,自己這個皇帝得位不正,於是便令人彈劾年羹堯九十二條大罪,令其自裁。

    還有些命不好的,成語用對了便丟了性命。

    還是雍正年間,江西考官出鄉試題“維民所止。”,有人密告,說是“維止”二字正是“雍正”砍掉了頭的意思!於是當時的考官全家人頭落地。

    更荒唐的是,看你不爽所以殺你的。

    清乾隆一日微服私訪於書肆選書,時微風吹來,吹書頁上下不已,一書生隨口吟了一句:“清風不識字,何必來翻書?”

    乾隆便認為此人是在影射他,於是便下令殺之。

    實際上,歷朝歷代的文字獄數不勝數,連司馬遷,揚惲,嵇康,蘇軾,宋濂這些有名的人物也是文字獄的受害者,無名小卒更是多不勝數。

    看到了吧,想要在文字上玩死一個人,只要有心,總能製造出毛病來,簡直防不勝防。

    反倒是李知府那種答案確定的題目是不可能出錯的,最多便是答不全,沒有送命的危險。

    以李大宗師行事之狠辣,方唐鏡實在沒有把握,自己的水平自己知道,寫出來的東西要被李大宗師挑出毛病不要太簡單,玩死自己就跟碾死一隻螞蟻沒什麼區別。

    所以方唐鏡第一時間想到了一個故事。

    清乾隆時期,有兩個極要好的年輕同鄉官員,同在京城為官,李光地和陳夢雷。

    那一年,兩人同時回福州省親,卻正正趕上三藩之亂,兩人被耿精忠部所圍,逼二人從賊。

    兩人於是密謀,由陳夢雷假意投敵,去作耿精忠幕僚,伺機收集反賊的資料,由坐鎮福州的李光地將情報傳回朝廷。

    事情很順利,一切都按二人的劇本來走,傳出去的情報對於朝廷的平叛也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叛亂平定之後,按理說潛伏敵後的陳夢雷終於迎來了人生的轉折,從此走上人生巔峰。

    但李光地卻是妒忌其功在自己之上,竟獨攬功勞,絲毫不提好友陳夢雷。

    陳夢雷因叛敵罪下獄,二人因此反目。

    陳夢雷一怒寫下《與李光地絕交書》,風行天下。

    李光地聞之大怒,欲置之於死地!

    陳夢雷欲訴冤情,卻又深恐主審官是李光地的人,怕要對自己動大刑。

    他怕自己受刑不過屈打成招,於是想出了一個妙招。

    在上堂受審的時候,他偷偷藏了一面靈牌。

    果然,主審官還沒審幾句就要動用大刑。

    於是陳夢雷頓時便將靈牌捧在手上,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因為這塊靈牌乃是清太祖之靈位,他陳夢雷死死抱著不放,痛哭流涕,大聲訴冤。

    當時也是三司會審,主審官不敢違制硬搶下太祖靈位,更不敢用刑褻瀆了靈位,只能任由陳夢雷將冤屈從頭到尾講完。

    最後弄得三司無法再審,只能草草結案,將案件交由聖裁。

    陳夢雷亦因此而得到赦免,入翰林,主持編纂了《古今圖書整合》。

    方唐鏡受此啓發,纔有了通篇全是太祖語錄的這篇八股文章。

    太祖語錄當然要比靈牌更有現實意義不是麼?

    你可以挑我的毛病,可你有種敢挑太祖他老人家的毛病麼?

    有了這篇用太祖語錄堆砌而成的八股文,保命是沒有問題了。

    但想以此恢復功名卻是未必。

    換了自己是李大宗師,完全可以找藉口另外換一個題目,明令不得用之前的格式。

    因為身為士林一份子,便當使用通用的語言格式,標新立異可一而不可再。

    因此必須有一個一錘定音的因素在文章之中。

    方唐鏡想了很久,終於從記載明朝野外史的《國朝獻徵錄》中的兩則小故事得到了啓發。

    據記載,徐階年輕時曾以翰林官身份督學浙中。

    當時徐階年未滿三十,正是意氣風發的時候。

    在考覈士子文章的時候,有一士子文中用了“顏苦孔之卓”。

    徐階看後批道:“杜撰”。於是將這名士子置於四等生員。

    這裏要說明一下,生員(秀才)也是分等級的。

    由高到低按廩膳生員、補廩生員、增廣生員、附學生員排列。

    因此生員每年都要考覈,按成績分為五等。

    成績第一等的直接補廩膳生員的缺員,沒有缺員的也優先安排;

    第二等可以提一級,附學生員可以進為增廣生員,而增廣生可補廩生員;

    第三等則保持原先的級別不變。

    從第四等開始,就有處罰了。

    從輕微的訓斥、懲戒、降級,直到最嚴重的免去功名。

    士子申訴,對除階說道:“大人的處罰學生心服口服,但這個‘顏苦孔之卓’真的不是學生杜撰,出處在揚子的《法言》之中。”

    徐階證實後大驚,賠禮道:“實在是我成名太早,學問不夠精深,多得你指教啊!”

    於是將此士子改置一等廩膳生員。

    徐階之大度和聞過則改的態度一時傳為美談。

    無獨有偶,督學山西的提學官也發生了同樣的事情。

    那位提學官遇到的是“為舜也父者,為舜也母者。”

    於是這位提學官批道“不通”,同樣是將作文計程車子置於四等。

    士子申訴,說此語出自《禮記.檀弓》。

    竟招致了提學官大怒,反將此人置之五等。

    於是兩人的度量便被士林相較,時常提起。

    除階聲名愈重,而那位山西提學官連姓名最後都湮沒無聞。

    後果很嚴重。

    徐階什麼人?

    他可是日後在歷史上留下了鼎鼎大名的名臣。

    松江府人,有名的神童,二十歲的探花郎,入主內閣十七載。

    搬倒嚴嵩,冤死了嚴世藩,培養了高拱,張居正為接班人的名臣。

    要知道,嚴嵩嚴世藩父子可是古往今來排進前十的大奸臣,把持朝政數十年,權傾天下。

    而高拱,張居正都是除階的弟子,尤其張居正,銳意改革,為大明朝續命數十載。

    這樣的名臣尚且會犯的錯,若是放在自己的文章裡,李大宗師會不會犯同樣的錯誤?

    心動不如行動,方唐鏡很快就將這兩個本來要到數十年後纔會出現的天坑,埋伏在了自己的文章裡。

    事實證明,方唐鏡實在是太陰險了,令得兩位李大人全部踩雷中招。

    李士實跟除階根本不是一個量級,中招也在情理之中,毫不意外。

    李知府更完全是墊背的,死跑龍套的路人甲。

    所以,李大宗師一提到“顏苦孔之卓”,方唐鏡便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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