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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章 尸位素餐

    “陸掌櫃,此言何意?此刻眾目昭彰,難道你認為學生會信口雌黃?”

    什麼叫亂來?你這是在質疑我們夢之隊的人品?

    鐘相公相當不爽。

    鐘相公,姓鍾,名雲亭。

    鍾雲亭其實屬於寒門學子,家裏為供他讀書,日子過得相當拮据。

    好在他從小就勤奮好學,天生又極聰慧,一直出類拔萃,家裏才能咬牙堅持下來。

    考中秀才之後,可以免除自家三口賦稅,又成爲了頭名廩膳生員,境遇纔有了些許改善。

    然而考舉人一途可不是閉門造車可以積累學問的。

    但家裏並沒有餘資讓他遊學,參加文會,更遑論專門拜訪科場前輩求取經驗。

    於是他便走上了另一條路——博覽群書。

    他深信,當自己汲取到足夠的知識後,一定可以高中舉人乃至進士。

    凡是能借的書,他全都借來抄上一本,日積月累,竟然藏書頗豐。

    之後又以自己所抄之書與人交換,又復抄之。

    這般下來,不但學問日進,且因為藏書日豐,交際的圈子也開啟了,士子多與他換書,討論學問,名聲漸起。

    有了名聲,再到一些官宦之家借書,也就少有吃閉門羹的,形成了良性迴圈,纔有了今日的名聲地位。

    此時鐘雲亭一看到這首王若虛的《答鄭州辯禪師見戲代高防禦》,正是他抄過的,也是隻讀了一遍,就找到了其中的破綻。

    這時陸掌櫃發聲,鐘相公頓時又回想到之前沈師華的遭遇,這老傢伙又想攪局?

    “鐘相公說笑了,小老兒並無此意,只恐鐘相公看走了眼,丟了面子,想提醒鐘相公,此幅字乃是從原作者嫡系後裔血親手裏購得,又經數位同行掌眼,絕不可能有假的。”陸掌櫃賠笑道,話裡卻是十分強硬。

    鍾雲亭冷笑一聲,拂袖道:“學問越辯越明,吾豈是怕丟了面子之人。”

    陸掌櫃還想說些什麼,季子美已經對他怒目道:“豈有此理,公堂之上各展所學,真假自有公論,哪裏輪得到你這老兒在此聒噪!”

    這話已經很不客氣,相當於指著鼻子罵“老東西,滾!”

    當真是世風日下,現在的年輕人不但不聽人勸,且還沒有修養,完全沒有尊老的意思!

    饒是陸掌櫃唾面自乾的功夫深厚,也被嗆得面紅耳赤。

    然而此時竟然沒有人同情陸掌櫃,眾人都是一片噓聲。

    鍾雲亭開始指出自己發現的作偽之處,他朗聲道:

    “王若虛此人倒是生錯了地方,籍貫是偽金朝藁城人,雖是偽金朝官員,然而節操官聲倒也不差,頗有些聲名,學問也是極不錯的,最後官至翰林直學士,隨著偽金國之亡而拒不致仕,還算有些讀書人的氣節。”

    這番話是一定要說的,證明王若虛其人生為金人,實乃天意如此,身不由已,算不得他的錯,作官後官聲不錯,也能做到忠臣不事二主,不愧為讀書人本份。

    只有證明了作者,才能證明自己之所以拜讀過這首詩的正義性。

    雖說金國早就亡國了兩三百年,但讀書人一貫鄙夷中國之外皆為蠻夷,所以鍾雲亭還是要花點時間解釋一番的。

    “在下曾與人交換書籍,得了一本王若虛所所著的《滹南遺老集》,其中就有這首《答鄭州辯禪師見戲代高防禦》,因此詩頗為詼諧豁達,故而多讀了幾遍,記得其原作最後一句為‘更笑春風柳絮狂’,而非‘寧笑春風柳絮狂’。”

    “吾之所以認為這是一幅贗品,就因為這幅字若是王若虛親筆,他怎麼可能不記得自己的詩句,竟然會寫錯了壓軸的句式,這豈不是可笑!”

    “酒肆䨙房即道場,一時作戲亦何妨,吾師自墮泥犁獄,更笑春風柳絮狂。”

    “陸掌櫃,可需要學生派人取了那本《滹南遺老集》來此當面對質?”

    鍾雲亭嘴裏說著可笑,實際面上沒有半點笑意地看著陸掌櫃。

    什麼?竟然還有一本什麼見鬼的《滹南遺老集》?

    陸掌櫃額上冷汗頓時唰唰地流了出來。

    王若虛的《滹南遺老集》,他確實不曾拜讀過,聽都是第一次聽說。

    這其實怪不得他,只能怪王若虛身世太坎坷。

    王若虛當官最得意的時候,正是金國連遭蒙古打擊,屢戰屢敗的時候,最後連金哀宗亦戰敗自殺而死。

    整個金國淪入蒙古之手,接踵其後南宋亦遭到蒙古鐵騎的入侵,整個神州遍地烽火,十多年後南宋亦步了金國後塵亡國。

    在這種情況下,什麼文學字畫都是扯淡,活著已是不易,王若虛竟然還有文集出版,實在是出乎想象的事情。

    當然,這文集雖說有得出版,也屬自娛自樂的性質更多一些,當時並未流傳有多廣,流傳後世的更是屈指可數,這就造成了有書亦難得一見的情形。

    此時我大明應天順民,把大元打得屁滾尿流,一路敗回老家,滿地找牙,民族自信爆棚。

    若不是出於儲存歷史文化脈絡的想法,大多數人都不屑收藏金國字畫,因而金國時期的字畫普遍不值什麼錢。更不曾有人去挖掘什麼金國文風。

    我天朝正溯都挖掘不盡,哪有那閒功夫去查什麼偽金朝的破爛玩意!這就是此時我大明的主流價值觀!

    在如此背景下,陸掌櫃沒看過《滹南遺老集》實在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購得這幅字之後,並沒有多疑,主要也是爲了給文會添色,反正便宜,不妨多買一兩件。

    殊不料這鐘雲亭竟然抄有這本《滹南遺老集》,只能說是時也命也,天要敗他也!

    “鐘相公神目如電,博古通今,老朽學藝不精,輸得心服口服,心服口服。”到了這個份上,陸掌櫃不認也是不行的了,難不成真讓鍾雲亭拿出《滹南遺老集》才認輸?

    對了,《滹南遺老集》?這姓鐘的以愛書換書抄書聞名,他有一些孤本不足為奇,可那方唐鏡呢,他總不可能也看過《滹南遺老集》吧?他又是透過什麼方法看出是贗品的?

    在陸掌櫃想來,《滹南遺老集》既然是少見的珍本,那麼方唐鏡就不大可能看過,畢竟這鐘雲亭與方唐鏡的關係看起來似乎不咋的。

    想到這裏,陸掌櫃就看向了方唐鏡,丟掉的面子看來要從這裏找補回來了。

    “敢問方先生,你又是如何辨認出這是一幅贗品的?”

    方唐鏡一眼便看穿了陸掌櫃的心思,笑道:

    “如陸掌櫃所想,在下並沒有拜讀過《滹南遺老集》,但在下看過王若虛親編的另一部《慵夫集》。”

    “在這本詩集裡,王若虛收集了他平生最得意的四十一首詩,在下便是在如此情形下得以拜讀這首《答鄭州辯禪師見戲代高防禦》。所見正好與鍾兄不謀而合。”

    “只不過這本《慵夫集》卻是在機緣巧合下得睹,在下卻是拿不出來對證的!”

    嗯?拿不出來?拿不出來便證明你先前乃是大言欺人,有以勢壓人的嫌疑!陸掌櫃只覺得撈到了一根救命稻草,精神大振。

    他纔不管這夢之隊是不是壓過方唐鏡一頭,他只管證明方唐鏡之前有錯在先就對了!

    深吸了一口氣,陸掌櫃便要直斥其非。

    然而,陸掌櫃還沒運勁完畢,方唐鏡下一句話,便讓他一口氣卡在在喉嚨裡,進退不得。

    “王若虛在金滅之後,拒不仕元,以‘滹南遺老’自居,可見其以忠君自許。”方唐鏡說道。

    這……這又如何,王若虛的文集名字就叫《滹南遺老集》麼?先前鍾雲亭不是說過這些麼?很奇怪麼,跟這幅字是不是贗品有關係嗎?

    陸掌櫃用一種看弱智的眼神關愛著方唐鏡。

    不料,他看到的卻是方唐鏡赤果果的憐憫,象是在看一頭老年痴呆的狗子。

    兩人就這樣奇怪地對視了半晌。

    方唐鏡搖搖頭,吐出了一句話:“金哀宗曾用名‘完顏寧速甲’”

    “‘完顏寧速甲’怎麼不可以?金太祖名為‘完顏阿骨打’,金兀朮名為‘完顏宗弼’,這‘完顏寧速甲’莫非有什麼…什麼…寧…寧…!”

    好象,似乎……陸掌櫃想起了什麼……臉色刷的就白了!

    為尊者諱!

    陸掌櫃終於想起這茬!

    王若虛既然是前金忠臣,以他的智商,但凡只要是在水平線,就不會寫帶有忌諱的文字。

    也就是說,那句“寧笑春風柳絮狂”裡的“寧”字,根本就不可能出自王若虛這個翰林直學士之手!

    如假包換的贗品!

    陸掌櫃只覺得天旋地轉,一口濃痰涌了上來,整個人竟有一種窒息的感覺。

    如果說之前沒看過《滹南遺老集》,還可以自我安慰是非戰之罪。

    但那幅字本身就有如此明顯的破綻,一直就堂而皇之的擺在自己眼前。

    自己竟然一直視而不見,有眼如盲!

    這就不是一句非戰之罪能解釋得過去的了。

    說得好聽點就是不學無術,德不配位。

    說得不好聽點,就是佔着茅坑不拉屎,尸位素餐!

    一個廢物,還會有人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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