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君王死社稷
三四年前的宋雲初在這宮裏,確然是獨一份的受寵。
那時候宮裏頭的人都期盼宋雲初進宮,因著她性子好,又年歲小、愛鬧,宮裏死氣沉沉,她一來,介子越連課業也不管了,楚王也許她帶著介子越四處玩,這宮裏纔會熱鬧些,後宮裡,宋輕舟是他姑姑,淮安公主是他妹妹,她的聲名顯赫,樣子又長得好,沒有人不喜歡她的。
只是如今的宋雲初不說,大夏也沒有人知道她曾經最為美好的過去,只有這楚王宮裏待得久的老人,偶爾和年輕宮女提起往事,會捎帶上那個春風一樣的宋雲初,貌美又出塵,來去都匆匆。
而那個滿頭珠翠的滑稽宮女在見到宋雲初的那一刻,大約也想起了從前在角落裏偷偷看著她的時光,竟然尷尬侷促得慌亂起來。
“假如你當初不接下聖旨,是不是就能站上這裏人了?”隨著花萼樓越來越近,露出了那交相輝映的絢爛樓頂和飄搖的鈴聲,祝南弦自覺地停下了腳步,望著宋雲初漸行漸遠的背影突然開口問。
花萼樓是南楚議政之所,取花萼相輝之意,楚人愛花愛燈,花萼樓的附近栽滿了四時花,花欄上掛著一串串的護花鈴,因著是夏天,繁盛美麗極了,是祝南弦從來沒見過的景象。宋雲初見得多了,連上面的鈴鐺有幾顆也能數得清楚,她就這麼穿過了花圃走向熟悉的花萼樓,讓她十三歲揚名的地方,如今坐著的是她的弟弟,也是害她家破人亡的無情帝王。
“我一直想站上去,替宋家,也替南楚。十三歲我就上了這座樓,還扛不起該扛的東西,所以我等,等啊等,才發現根本沒人要我站上去。”宋雲初看著面前的花萼樓,一瞬間泛起陌生的情緒,在大夏待了幾個月,茉莉花的甜味嗆得她忍不住咳嗽起來,她奇怪地皺了眉頭,好笑地想,從前明明不會這樣的。
從前她最愛看白色的茉莉連成一片片,就連睡在裡面也不會嗆,可見世事真如流水,叫她握也握不住,只能看著一路走。
手放上花萼樓精緻的漆門,宋雲初想起什麼似的,轉頭吩咐:“淮安的寢殿不遠,你去看看她,就說是我叫你來的,她會聽話。”
祝南弦點了點頭道:“可有信物?”
“淮安左手腕子中間有個紅痣,”宋雲初笑了下,“你靠這個認她,不許亂摸。”
祝南弦摸了摸鼻尖:“本侯最知分寸。”
他便撥了一隊人去後宮找介柔星,而花萼樓的門與此同時也被緩緩推開,宋雲初深吸了口氣踏進去,聽到明堂之上有人喊她。
“表姐。”
宋雲初抬起頭,介子越穿著一身齊整的明黃龍袍,腰間是天子劍,看起來多麼像個賢明的君主,而宋雲初站在下面,這本該是個和諧的、君聖臣賢的場面,但偏偏相反,宋雲初頭一次名正言順地站在新皇的殿上。
這一次,是為亡國。
“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介子越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緩緩道,“你會不會覺得很好笑?雖然我不是什麼好皇帝,但享了那麼久的福,江山死,我陪葬。”
宋雲初太久沒見到這樣一張臉,午夜夢迴恨不得撕碎的臉,也是小時候纏著自己撒嬌的臉,叫她心裏愛恨交織在一起,手細細地顫抖著,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良久,她說:“你的確該死。”
介子越挑了挑眉,這大抵是他印象裡,宋雲初說過最惡毒的一句話了。
於是這個年輕的亡國之君點了點頭,竟是頗為贊同的樣子:“很長一段時間,我也這樣想你的,表姐。”
他用這樣一句話開了個頭,也不管宋雲初要不要聽,自顧自地說了下去,神情悠閒地像在說別人的故事:“我從前崇拜你、敬你,父皇闔宮的妃子都不爭氣,肚子裡沒有種,母后只生了我一個,淮安是公主,我就是名正言順的儲君。從小到大所有人都說,你是要給我當下屬的,哪怕我再扶不起,也有你給我兜著,因為你最聰明,又是宋家出來的,永遠也不會害我。我是信的,那時候,我們關係多好,甚至我在心裏已想好了,我做了皇帝,也要給你封王爺,因為你是我的表兄,就像真正的親兄弟似的,我要你做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天潢貴胄,所有人都瞧著你,像是看星星月亮,因為我介子越最好的兄弟,也要有最尊貴的身份才行。”
宋雲初知道他說的是真話,因為那些介子越話裡描述的美好光景是他們在大相國寺、在楚王宮裏的角落憧憬過無數次的明媚未來。
少年俠氣,一諾千金重,似黃粱夢。
“後來父皇薨了,我登基,朝野上下都在傳父皇臨終前留了道聖旨,要立你為王,也有人說要立敬皇叔,我原先是不信的。”介子越像在回憶什麼,低低地哂笑了聲,“可母后跟我說,父皇當年確然是留了個孽種。這人不是別人,正是你啊!堂堂的宋家大公子,人人青眼的少年狀元!”
南楚的舊例,每逢楚王選後,宋家一定會有個嫡出的姑娘進宮,因此代代都有姻親,那一年進宮的是宋輕舟,宋家就不能再派人進宮了,何況宋輕絮是庶出的姑娘,在宋家是登不上臺麵的,奈何楚王烈就是一眼瞧中了宋輕絮,在娶了宋輕舟後還和宋輕絮私相授受。
“從前太傅授課的時候常拿你與我作比,我處處不如你,唯一能依仗的只有這個皇子的身份,真當了皇帝卻害怕,怕你擠走了我。父皇從前就那樣寵愛你,宋瀾又親自養你長大,我有什麼呢,只有這岌岌可危的皇位,還生怕下一刻就讓你奪了去。只是你卻什麼都不知道,還那麼傻地說要做個好臣子輔佐我,說到底你我相識多年,我也不是那樣的鐵石心腸,天賜良機,母后設計讓你去了大夏,你這樣任性的人做出什麼事也不奇怪,假如死在了大夏,不會有人懷疑到我頭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