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大夏有沈星野願意給她種茉莉花，冬天有厚厚的雪和清澈的冰凌，有灼灼豔豔的牡丹花釀成的甜酒，聽鶴十一說，舉子閉試，無論是否高中，宮廷裡都會開一場盛大的宴席來慶賀。

    她真的想親眼看一看那樣的日子，讓雲州城的人也讀書，不是耗盡十數年，只能出一個林飛瓊，以血換前程。

    禁錮的柔郡該有新生的雪來洗去髒污，大相國寺的鐘聲該在河清海晏時響起，宋家會在乾淨的土地上拔地而起，迴廊上的宮燈永不墜落，她愛的人沉眠之地，沈星野會種下許許多多的茉莉花。

    假如她是飛鳥，沈星野會給她搭一個新的巢。

    “飛鴻，”她輕輕道，“我想要一個新的家了。”

    眼淚滴在梨花木桌，像顆圓潤的琥珀。

    書頁捲起，那一紙鋪陳是沈星野送予段一燈的錦繡萬里。

    清風蘭雪堂外的長廊曲折深遠，宋雲初踽踽前行，明媚的牡丹開滿宮牆，牆外不知是誰在唱戲。

    飛鴻低聲說：“是陛下請的戲班，來給您解悶兒的，如今在練嗓呢……”

    她望了望高牆，想要攀上去看看外頭的樣子，飛鴻趕緊抬了把椅子來攙著宋雲初上去。

    宋雲初就穿著素白的長衫坐在牆上，手託著下巴，臉上含笑。

    頭戴武冠的戲子濃妝豔抹，手上是銀光閃閃的刀槍，自小吊的嗓音又高又亮，唱的是宋雲初沒聽過的北戲，悠悠揚揚飄到行人耳裡。

    “說什麼花好月圓人亦壽，山河萬里幾多愁，胡兒鐵騎豺狼寇，他那裏飲馬黃河血染流，嘗膽臥薪權忍受，從來強項不低頭……”

    宋雲初晃了晃腳，問底下飛鴻：“這是什麼曲兒?”

    “生死恨。”

    一道清潤男聲響起，宋雲初訝然地看著飛鴻後頭邁步而出的公子，金衣玉帶，色如牡丹，清豔孤高。

    那公子伸了手抬頭望她，低低道：“嬌嬌，下來。”

    是她的星野，也是陛下。

    宋雲初萬分信賴他，眼睛也不眨地躍了下來，紛飛的白袖像兩隻翩躚的蝶，輕盈地落在了帝王的懷裏。

    “思悠悠來恨悠悠——”牆外戲子咿咿呀呀。

    沈星野輕笑著道：“怎麼來看戲了?他們還沒排好呢。”

    宋雲初環著他的脖子嗤了一聲：“陛下不是故意的嗎?清風蘭雪堂的書，還有這折戲——”

    沈星野被戳穿了也只是溫柔地笑笑：“你最機靈。”

    牆外悠悠唱：“故國月明在哪一州。”

    宋雲初在哪裏，故國的月就在哪裏。

    宮道上有牡丹落紅，金履踩碎。

    飛鴻低著頭跟在金衣帝王身後，一路亦步亦趨到了金光殿門前。

    宋雲初攀著沈星野的脖子沒說話，只是看著看，她呼吸間的吐息落到沈星野脖頸處，沈星野低下頭問：“怎麼了?”

    宋雲初輕輕道：“陛下怎麼不放我下來?”

    宋雲初的眼睛永遠是潤的，桃花揉碎了嵌在她眸裡，人間千萬種的風情都及不上那一瞬的眄睞。

    沈星野怕吹走了那朵桃花，也輕輕地說：“陛下心疼你。”

    心疼到，恨不得替你走完所有的路。

    宋雲初掩著自己心口道了一聲：“哦。”

    走至殿中，宮女寺人們紛紛側目，宋雲初突然地覺著害臊了，揪著沈星野的衣服要跳下來。

    胸口不知什麼東西亂跳，跳得她心慌意亂，宋雲初站定在地上，又拿腳踩了踩，感到自己腳踏了實地，呼了口氣，才衝沈星野道：“陛下如今是賢明天子，怎麼可以形容不端地行走於宮中?這叫外人看去要說陛下不思朝政，偏寵後宮了。”

    沈星野見她振振有詞地數落自己，饒有興致地盯著她瞧：“雲妃要清正後宮，讓孤把心思放在朝政上麼?”

    宋雲初道：“陛下不是把人都遣散了麼?”

    原來她並非是一無所知，沈星野心下快慰，臉上的笑甜得能開出花來，盈盈地看著宋雲初。

    “你知道?”

    宋雲初轉身坐下來，有意無意地道：“嘉頤郡主總在耳邊讚譽陛下潔身自好……我聽得耳朵生繭子了，想不知道也難。”

    留著祝錦言竟還有幾分用處。

    沈星野暗自思忖，要找個什麼由頭獎賞她和祝南弦。

    “不是孤叫她說的。”沈星野還辯解了一句。

    “我知道。”宋雲初說，“陛下心裏一直惦著我，我很感激。在我身處南楚最孤苦的那些時日，亦是陛下送了鶴十一來，我心裏知道，卻不敢與你說。從前我自恃清高，冷落陛下又高看了介子越，即便如此陛下仍垂愛於我，是我的福分。我不是鐵石心腸的人，陛下投我以木桃，我沒有美玉瓊瑤，想要贈陛下一點相思。”

    她抬起頭，睫毛在眼上微微顫，作出傾身付與帝王的柔順姿態，可手在膝上放得板正，緊抓著衣裳不放，怕叫人看出她的緊張：“陛下，你還要不要?”

    沈星野陡然間心慌意亂起來，他安安穩穩做了這許多年太子和皇帝，已是太知道如何假模假樣地遮掩自己心緒，可每每到了宋雲初面前都不戰而屈。

    宋雲初說了這許多話他都沒聽進去，只是想，嬌嬌願意同自己談心了，真好。

    最怕的是心門緊鎖，無話可談。

    他未曾奢求宋雲初能再靠近自己一些，身嬌體弱的宋小姐哪怕一輩子也記不起事，沈星野也願意供養著。

    可末了，宋雲初突然蹦出來一句，陛下，我給你一點相思。

    沈星野只能說要，再不會有第二個回答了。

    宋雲初於是攤開手，手掌心躺著一枚赤色相思豆，環罡女兒家閨閣待嫁總要去大慈恩寺祈願，兩年前的宋雲初也曾去大慈恩寺求過紅豆，那時她也手執刻筆，刻的不是亡人，而是眼前人。

    是這大夏最尊貴的陛下。

    那個秀氣的“星”字一筆一刻都烙在沈星野心上，大慈恩寺梧桐樹上飛舞的紅色絲絛寫滿了姑娘們的春閨心事，還有一份有關於他。

    執筆的是段一燈，是宋雲初，是他的嬌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