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已經足夠苦
鶴十一感到深深的悸動,彷彿在那些佛像的眉眼裏看出了哀寂與憂傷,那種瀰漫的悲涼就和宋雲初身上散發出來的如出一轍,叫他很害怕。
那一刻他覺得宋雲初就像那些佛像一樣被丟了。
“但為什麼宋家被遺棄了?”宋雲初聲音雖輕,可在這山洞裏卻擲地有聲,合着這話掉落的還有她終於流下的淚。
若教眼底無離恨,不信人間有白頭。
原本鶴十一不信這樣的話,可他看著宋雲初攥著自己的衣服,脆弱得幾近透明瞭。
那天午後,鶴十一在山洞裏看著宋雲初拾掇了宋家人的森森白骨,他們都沒有頭顱,只有半具身子被火化,了慧搶了遺骸來,宋雲初一根根撿出來,在大相國寺尋了一塊朝陽的地埋進去,然後撒上一片茉莉種子。
她似乎不想離開大相國寺,也不想知道任何的訊息,將自己閉塞得很徹底,不斷地給自己找事情做。
一燃和了慧都擔心她的身體,每天要坐在她身邊監督她吃飯,宋雲初卻也很乖,安安靜靜地喝藥吃粥,一聲苦也不說。
可是鶴十一知道她怕苦,總要跟陛下討糖吃的。
若是一個人連甜的滋味也不肯嘗,定是因為已經足夠苦了。
“第一日,娘娘昏迷不醒。
第二日,娘娘昏迷不醒。
第三日,娘娘昏迷不醒。
第四日,娘娘醒了,喝了藥,吃了銀絲粥,為宋家拾骨,種了一片茉莉,外頭都在猜她什麼時候出現,她不肯離開大相國寺。
第五日,娘娘叫我出去買刻刀,還要買最好的木料,她要雕東西,今日也喝藥吃粥,她身子不好,了慧大師說要養幾日。
第六月,娘娘在屋子裏刻牌位,我瞧見了,是刻給一個叫尹善若的人,他是娘娘的兄長,娘娘將手刻破了,流了好多血。
第七日,娘娘刻的是段鶯。
第八日,宋瀾。”
自介子越在南楚肅清宋家那天起,沈星野再沒有收到過宋雲初的訊息,南楚朝廷眾說紛紜,他心裏急切得很,就差讓祝南弦衝破春風關去搶宋雲初回來,可他心裏清楚那人的驕傲,斷斷做不來這樣的事兒。
好不容易過了幾日,鶴十一給他來了信,信上話不多,可短短几句都像刀子紮在他心口。
他捏著信紙,恨不得此刻飛去大相國寺,他想瞧瞧宋雲初瘦成了什麼樣兒,還想給她帶好多飴糖,嬌嬌吃不來苦,日日都要灌藥,一定會好傷心罷?
鶴十一實在還是不解風情,什麼也講不清楚,叫他一邊處理政務,一邊又在想宋雲初如何了。
“你問嬌……雲初,”夏帝陛下斟酌著語氣回信,“問她願不願意離開柔郡到大夏來,介子越發此一難是要她作表態,她此刻定然不想做選擇,柔郡危機四伏,只有我能護著他。”
鶴十一過了幾日送來信,宋雲初不願意走。
沈星野從來沒有那樣無望過,宋雲初是過剛易折的人,他又不捨得去逼,只好狠狠心先將人騙了來:“你同她說,尹善若的屍骸還在大夏。”
這一招果然奏效,宋雲初聽了以後眼睛慢慢抬起來,放下手裏的刻刀,親自回了一封信去,僅一個字。
“善。”
筆力虛浮飄渺,全無筋骨,沈星野不知道她的手已經傷痕累累,誰來奪她的刻刀她都不肯,夜裏也要枕著睡,那是唯一一次她放下刻刀,抖著手腕回了信。
一燃和鶴十一兩個老媽子窩在一邊悄悄地哭,很沒什麼男子氣概,原先宋雲初是愛鬧的,見著了他們這樣定要笑,可如今也不笑了,只是遞過去一方帕子,示意他們擦眼睛。
若是沈星野見著她,約莫只能想到四個字。
遍體鱗傷。
介子越派人來請過宋雲初,來的那人是最近宮中炙手可熱的大太監吉福,據說他長於奇巧玩意兒,侍候得介子越十分舒坦,宋家滅門就是他帶人去抄,如今晉升到了奉筆太監,有一兩分的實權,人人見了都要稱一聲吉大人。
這位吉大人自然也是聽聞過宋雲初的文名,可在大相國寺見到宋雲初那副萎靡不振的模樣就放了心來,回去秉給介子越,說那淮寧公主殿下早失了魂!
介子越一舉剷除宋家這等心腹大患,正是春風得意的時候,聞言道:“說到底宋雲初仍是父皇的親生女,孤原先想她若是聰明,便早早將宋家捨棄,可她非要保著宋瀾,孤不得不出此下策啊!”
吉福在一邊恭敬地舉著紅色翎箭,介子越取過,對準大殿上的木靶飛射而去,他騎射武藝不及宋雲初,一箭射歪了,吉福目不斜視,好似這箭正中靶心一般叫好:“陛下這箭力道十足,可比那入木三分的王羲之了!”
介子越笑了笑:“如今宋家沒了,她識相就該好好地做這淮寧公主,難道要回大夏,做沈星野的妃子麼?她那侍衛,孤也不曾發落,這恩典,夠大了罷。”
他的話只不過是面上說得好聽,實則鶴十一那日一劍誅殺宋輕舟正中他的下懷,若鶴十一是他南楚人,他定是要大大賞賜一番的。
吉福早明白介子越這德性,做什麼事都遮遮掩掩裝模作樣,便生真矇混了過去,也許是因為宋雲初的光輝太盛,叫人從來注意不到他吧。
“奴才今日去見淮寧公主,特地講了陛下對她的關照,可公主半點反應沒有,怕不是要在相國寺跟了慧禪師一輩子閒雲野鶴罷?”吉福捂著嘴微微笑。
“哦?”介子越摩挲下巴饒有興致地道,“宋雲初小時候爭著吵著要做和尚,不若孤再賜她一個恩典,如何?”
吉福側耳靜靜聆聽,介子越又射出去一箭,一字一頓道:“便賜……”
“清白和尚。”
宋雲初每日午後都要小憩,聖旨傳到大相國寺,是一燃接的,待宋雲初醒了,他皺著眉把這件荒唐事兒一五一十說了,道:“陛下何至於如此羞辱你?”
所謂清白和尚,可謂是莫大的折辱,南楚文人多高傲,尋常人受了這樣的譏諷,定是要一頭撞死在牆上以死明志的。